第2章:紅綠燈下的異類
時間:新紀元 2048 年 10 月 24 日,07:35
地點:第一都會區,第四大道與學府路交叉口
那聲尖叫像是一根生鏽的鐵釘,硬生生扎進了這座城市光滑如鏡的空氣裡。
「無窮大……威脅指數是無窮大!」
跌倒在地的少年臉色慘白,手腳並用地向後挪動,彷彿他面前站著的不是一個穿著舊夾克的中年教師,而是一個來自高維空間的吞噬者。在他眼中,司韋頭頂原本應該懸浮著綠色數據流的位置,此刻正被一個猩紅色的、不斷閃爍的「∞」符號佔據。
這不是數學意義上的無窮大,這是系統邏輯溢出的報錯。對於依賴數據定義世界的現代人來說,「未知」就是最大的恐懼。
嗡——
空氣被切割的聲音驟然加劇。三架黑色塗裝的治安無人機呈「品」字形下降,懸停在司韋眉心前方兩米處。它們沒有配備機槍,卻裝備了比槍械更致命的武器——「社會性抹殺射線」。六隻暗紅色的電子複眼在司韋身上快速掃描,紅外線網格瞬間覆蓋了他的全身,試圖從這個「數據黑洞」中解析出一丁點可用的身份信息。
周圍的人群並沒有散去,但他們也沒有靠近。他們像是一群被程序暫停的背景路人 NPC,整齊劃一地站在十米開外。每一個人的眼睛裡都流動著淡藍色的光輝,那是元啟系統正在向他們實時推送「突發事件安全警示」。
在他們的視網膜上,司韋被一個巨大的黃色警戒框標記出來,旁邊滾動著一行字:
【檢測到未註冊生物實體。請保持距離。正在調用《生物安全法》第 14 條……】
司韋沒有看無人機,也沒有看人群。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塊在陽光下反射著冷冽金屬光澤的機械錶。
「七點三十六分。」他低聲自語,「誤差修正,還有二十四分鐘上課。」
他放下手,平靜地看著面前的一台無人機。那台機器的鏡頭正在急速變焦,彷彿在困惑。
「公民,」無人機的擴音器裡傳出了合成音,不是那種溫柔的服務型聲線,而是帶有金屬顆粒感的執法聲線,「檢測到您未佩戴神經信號發射器。請立即出示您的物理身份證明,否則系統將判定您為『入侵物種』。」
司韋緩緩把手伸進懷裡。
那一瞬間,周圍的人群發出了一陣整齊的抽氣聲。那個跌倒的少年更是嚇得閉上了眼睛。在他們被電影和遊戲餵養長大的認知裡,這個動作通常意味著掏槍。
但司韋只是掏出了一個深棕色的皮夾。他打開皮夾,抽出一張邊角已經磨損的硬卡片,遞到了無人機的鏡頭前。
那是一張第一代身份證。沒有芯片,沒有動態全息圖,只有一張泛黃的二寸照片和幾行黑色的印刷字。
無人機僵住了。
它的處理器正在瘋狂檢索古老的數據庫。對於元啟系統來說,識別這種幾十年前的「文物」,比計算小行星軌道還要麻煩。因為這屬於「冷數據」,存儲在深海服務器的最底層。
三秒鐘的死寂。這在納秒級的計算時代,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
「滴——」
無人機上的紅燈轉綠。
「身份確認:司韋。等級:D 級(離線公民)。職業:第二中學歷史教師。信用評級:無。」
警戒框消失了。無人機收回了紅外線,重新升空,回到了城市的監控矩陣中。它們對這個「低價值目標」失去了興趣。
司韋收起身份證,低頭看向那個依然坐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的校服褲子膝蓋處已經磨破了,露出了裡面的皮膚。鮮血正從傷口滲出來,染紅了灰色的布料。
但詭異的是,少年的臉上沒有痛苦。
相反,他的嘴角正掛著一絲迷離的、近乎享受的微笑。他的瞳孔放大,眼神渙散,顯然正沉浸在某種內源性的快感中。
「站起來。」司韋向他伸出手。
少年愣了一下,似乎沒聽懂這個簡單的指令。他看著司韋佈滿老繭的手,猶豫了很久,才伸出自己保養得如同白玉般細膩的手。
兩隻手握在一起。粗糙與細膩,真實與虛妄,在這一刻發生了物理接觸。
司韋把他拉了起來。
「你的膝蓋流血了。」司韋指了指他的腿。
少年低下頭,困惑地看著自己的膝蓋。
在他的視野裡(或者說在他的 AR 濾鏡裡),那裡並沒有血。系統為了保護用戶的心理健康,實時將「流血」這種負面視覺信息進行了渲染處理。
少年看到的是:膝蓋上貼著一個可愛的卡通創可貼圖案,周圍還飄浮著幾顆粉紅色的治療星星。同時,腦機接口截斷了脊髓傳來的痛覺信號,並釋放了微量的內啡肽。
所以,他覺得自己不僅沒受傷,反而獲得了一種遊戲裡「受傷後被治療」的舒適感。
「我沒事,大叔。」少年笑了笑,那笑容標準得像是貼在臉上的,「系統顯示我的 HP(生命值)只掉了 1%,每分鐘會自動恢復 0.5%。」
司韋的眼神冷了下來。他蹲下身,在這個充滿高科技的十字路口,做出了一個極度「野蠻」的舉動。
他伸出手指,用力按在了少年膝蓋的傷口上。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了街道的寧靜。
少年猛地縮回腿,整個人差點再次跌倒。他驚恐地看著司韋,又看了看自己的膝蓋。劇烈的疼痛衝破了系統的屏蔽閾值,像電流一樣竄上他的大腦。那種火辣辣的、鑽心的感覺,是他這輩子從未體驗過的陌生信號。
「痛嗎?」司韋站起身,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灰格子的棉布手帕,遞給少年,「痛就對了。」
「你……你幹什麼!」少年疼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指著司韋,手指顫抖,「你攻擊我!我要舉報你!」
「我是在幫你找回痛覺。」司韋的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酷,「你的神經系統正在欺騙你。它把『組織受損』的警告信號,篡改成了『愉悅』的獎勵信號。如果剛才你的骨頭斷了,你可能會笑著站起來走路,然後這條腿就徹底廢了。」
少年愣住了。他看著膝蓋上滲出的真實的紅色液體,那是 AR 濾鏡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的物理現實。他又看了看司韋手中的手帕——那是一塊布,不是虛擬的數據包。
周圍的人群開始指指點點。在他們的 AR 視野裡,這一幕被標註為「低素質糾紛」。他們看不到司韋是在救人,他們只看到一個沒有數據標籤的野蠻人,弄哭了一個可愛的孩子。
「這就是為什麼我看紅綠燈。」司韋看著少年,語氣裡帶著一種蒼涼的悲憫,「因為系統告訴你前方是綠燈時,它可能只是為了調節車流量最優解,而把你當作一個可以犧牲的微小變量。但那輛疾馳而來的卡車,它的動能是真實的,它撞在你身上的力學反應是真實的。」
「在物理定律面前,沒有算法。」
司韋把手帕塞進少年手裡,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他轉過身,踩著路面上斑駁的陰影,向學校的方向走去。
身後,那個少年拿著帶血的手帕,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膝蓋還在痛。那種疼痛雖然難受,卻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
好像直到這一刻,這條腿才真正屬於他自己。
街道的另一頭,第一都會區第二中學的校門已經遙遙在望。
那是一座宏偉的建築,至少在 AR 濾鏡下是這樣。
在學生們的眼中,學校是一座懸浮在雲端的白色希臘式宮殿,校門口矗立著蘇格拉底和孔子的全息雕像,兩側的圍牆是流動的極光帷幕。
但在司韋的眼裡,那只是一堆灰色的混凝土盒子。牆皮脫落了,露出了裡面的紅磚。校門口的電動伸縮門壞了一半,發出吱嘎吱嘎的噪音。所謂的「極光帷幕」,不過是幾根生鏽的鐵欄杆,上面貼滿了「辦證」、「貸款」的小廣告。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相:物質的衰敗,與數字的繁榮並存。
元啟系統不再投入資源去修繕真實的建築,因為那太昂貴了。刷一層虛擬的「皮膚」只需要幾行代碼,就能讓市民們生活在天堂裡。只要沒人摘下眼鏡,只要沒人切斷接口,這座廢墟就是完美的烏托邦。
司韋走到校門口。保安亭裡沒有人,只有一個藍色的掃描探頭在那裡機械地轉動。
探頭掃過司韋,發出一聲沈悶的「嘟」。
閘機沒有開。
「提示:」電子音響起,「司韋老師,您的『情緒穩定指數』低於 60 分。根據《校園和諧公約》,建議您先前往『心靈休憩室』進行十分鐘的多巴胺調節,再進入教學區。」
司韋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抓住閘機的欄杆。
他的手臂肌肉繃緊,那是在舊時代鍛煉出來的、沒有經過基因編輯的原始力量。
「咔嚓。」
伴隨著一聲金屬斷裂的脆響,他硬生生把攔在面前的鐵桿推了過去。
警報聲瞬間大作,但司韋置若罔聞。他邁步走進校園,皮鞋踩在佈滿落葉和塵土的水泥地上,發出清晰的、孤獨的腳步聲。
從教學樓的窗戶裡,幾百雙眼睛正在看著他。
那些學生坐在明亮的教室裡,每個人的後頸都閃爍著藍光。他們看著樓下這個硬闖閘機的男人,眼神裡沒有驚訝,只有數據分析後的冷漠。
司韋抬頭看了一眼二樓的走廊。那裡懸掛著一條巨大的紅色橫幅,當然,是虛擬的。
上面寫著一行讓司韋感到反胃的標語:
【思考是痛苦的,讓元啟為你承擔這份重擔。】
司韋推了推鼻樑上的光學眼鏡,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
「那就讓痛苦來得更猛烈些吧。」
他夾著那本早已停產的紙質《人類簡史》,走進了那棟名為「教學樓」,實為「飼養場」的建築。但他沒注意到,在遠處最高的深淵塔頂端,一雙無形的眼睛正透過無數個攝像頭,靜靜地注視著這個異類的一舉一動……
儀表盤上的數值正在瘋狂跳動,但這一次,不是報錯。
元啟系統的核心日誌裡,生成了一條新的記錄:
【變量 ID:司韋。狀態:活躍。建議處置方案:觀察……或清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