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財報成為一種合法的幻覺：AI 時代資本加速老化的風險

當財報成為一種合法的幻覺

還記得電影《大賣空》裡那個經典的場景嗎？

麥可·貝瑞（Michael Burry）獨自坐在辦公室裡，耳機裡流淌著重金屬音樂，但他眼前的螢幕上跳動的不是音符，而是那些被華爾街視為「堅若磐石」的房貸債券數據。在那一刻，全世界都在狂歡，房價在漲、人人都在賺錢，但他卻在那些被層層包裝的 AAA 級評級背後，聽見了冰層斷裂的聲音。

最近，看著那些關於 AI 基礎建設的鉅額資本支出時，那種熟悉的、令人不安的「貝瑞時刻」忽然湧上心頭。

我們看到的是輝達的 GPU 一卡難求，是股價的飛漲，是所有人對通用人工智慧的無限憧憬。但在這場盛宴的角落，有一個極少被提及、卻極其關鍵的細節正在發生——那就是「折舊」。

一位硬體工程師朋友，指著這幾天剛發布的新一代晶片新聞，苦笑著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們機房裡那批兩年前被捧上天的頂級卡，現在就像是過了保鮮期的頂級和牛。不是不能吃，而是煮它的成本（電費與維護），已經快要比重新買一塊肉還貴了。」

這句話，瞬間刺破了華爾街財報上那個溫馨的假象。

我們以為我們買的是房子（資產），可以住上幾十年；但實際上，在 AI 的世界裡，我們買的可能只是生鮮食品（耗材），一旦過期，價值歸零。

在這個晶片迭代速度超越想像的時代，傳統的會計準則正在與物理現實發生劇烈的脫節。

讓我們攤開來講。在大多數科技公司的會計帳本上，伺服器、GPU 這些硬體設備的「耐用年限」通常被設定為 4 到 6 年。這意味著，如果你花 100 萬買了一台伺服器，會計上會假設這台機器在未來 5 年內都能持續為你創造價值，每年分攤 20 萬的成本。

聽起來很合理，對吧？這在過去 Intel CPU 稱霸、摩爾定律放緩的「舊算力時代」是成立的。那時候，一台伺服器用個五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完全沒問題。

但是，歡迎來到黃仁勳定義的「黃氏定律」時代。

NVIDIA 的產品線現在幾乎是「一年一更」。從 A100 到 H200，再到即將量產的 Rubin 架構，每一代的性能提升不是 20%、30%，而是 3 倍、5 倍甚至更高。

這造成了一個極其尷尬的「剪刀差」：

這不僅僅是「舊了點」的問題，而是關於「價值創造」能力的斷崖式下跌。舊晶片雖然還能跑，還能運算，但它的「單位算力經濟效益」已經崩潰。這就像是你現在還堅持用 iPhone 4 去跑 3D 手遊，手機沒壞，但你實際上已經無法參與這場遊戲了。

我們必須認清一個事實：AI 算力不再是耐久財，它正在變成一種「快速消費品」。企業如果繼續用 5 年的折舊邏輯來欺騙自己，未來的資產減值風暴將會非常慘烈。

如果不談會計，我們來談談更現實的物理限制——電力與架構鎖定。

這是整個 AI 基礎建設熱潮中，最容易被忽視的風險因子。為什麼舊晶片會變成負資產？不僅僅是因為它慢，而是因為它「太餓」。

在 AI 時代，最缺少的資源其實不是晶片，而是「電力」和「散熱能力」。

試想一下，如果你是一個資料中心的營運商，你的總供電量是固定的（例如 100MW）。

在電力成本高昂、且供應受限的環境下，繼續運作舊設備，在數學上是完全不划算的。舊設備每運轉一秒，都在浪費你寶貴的電力配額。這就是為什麼微軟執行長 Satya Nadella 會發出警告，他不希望被鎖定在某一代硬體上長達 4、5 年。

這不僅僅是晶片的問題，還牽涉到伺服器的架構。液冷技術、3D 堆疊、供電背板……整個伺服器的物理形態都在劇烈變革。這意味著，你不只是晶片要換，連裝晶片的「房子」（機櫃與基礎設施）可能都要打掉重練。

這就像是你為了放一台映像管電視，專門訂製了一整面牆的櫃子。等到你想換 4K 薄型電視時，你會發現，你不只要買新電視，你連整面牆都要拆掉。這就是所謂的「架構鎖定」。

當企業投入數百億美元建設這些可能在兩年後就需要「傷筋動骨」改造的基礎設施時，我們是否低估了其中的營運風險？

如果我們要為這場 AI 基礎建設熱潮找一個商業模式的參照物，我不禁想起了那個曾經的獨角獸之王——WeWork。

請別誤會，這不是說 AI 是騙局，AI 的技術變革是真實的。但目前許多「算力租賃」或雲端服務的商業邏輯，卻帶有濃濃的 WeWork 既視感。

WeWork 的模式本質是什麼？是「資產錯配」。它簽下長期的租約（長期負債），然後將空間切碎，以短租的形式賣給自由工作者（短期收入）。

現在的 AI 算力競賽，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二房東」遊戲：

但這裡有一個致命的區別：WeWork 的大樓過了五年還是大樓，頂多舊一點；但你買的 GPU 過了五年，可能連廢鐵都不如（因為處理廢棄電子垃圾還要錢）。

如果 AI 應用的爆發速度（租金收入），追不上硬體折舊的速度（資產縮水），那麼這個商業模型就會出現巨大的缺口。

我們現在看到的繁榮，是建立在「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需要買一把鏟子」的焦慮上。大家都在建設，都在囤積算力，就像 WeWork 瘋狂擴張據點一樣。但如果最終挖到金子的人（殺手級應用）不夠多，那麼這滿坑滿谷的昂貴鏟子，最後該賣給誰？

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科技巨頭們賭的是，在硬體變成電子垃圾之前，他們能壟斷足夠多的數據和用戶，建立起真正的軟體護城河。但對於那些純粹跟風、只做硬體堆疊的「算力二房東」來說，這可能是一場通往懸崖的狂奔。

寫到這裡並非要唱衰 AI 的未來。相反，正因為 AI 如此重要，我們才更需要用清醒的眼光去審視支撐它的地基。

我們正在經歷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資本加速老化」時期。過去，資本投入可以形成長期的護城河；現在，資本投入可能在短短兩年內就蒸發殆盡。

對於投資者、創業者，甚至是身處其中的我們來說，這帶來了一個深刻的啟示：不要迷信「擁有」資產，而要專注於「流動」價值。

在《大賣空》的結尾，並沒有什麼英雄拯救世界，只有少數清醒的人帶著沈重的獲利離場。在 AI 這場更為宏大的敘事中，真正的贏家，不會是那些囤積了最多舊 GPU 的人，而是那些能最快將算力轉化為解決方案、並時刻準備好拋棄舊包袱的人。

在這個摩爾定律重新被點燃、硬體貶值速度堪比生鮮食品的瘋狂年代，最危險的投資不是買錯股票，而是你以為擁有了資產，實際上卻只是囤積了一堆昂貴的「未實現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