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恢復成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的日常。
義勇仍舊照常進出辦公室,批改文件、檢視數據,維持著他一貫的高效與冷淡。炭治郎則大多時間待在二樓的臨時展區,為即將到來的彗星特展忙進忙出。
然而,那天在梯子下的意外插曲,就像一顆投入靜水深潭的高密度隕石。表面的波紋雖已散去,但那股巨大的衝擊力,卻化作一道道無聲的激流,正藏在兩人的心底深處,緩慢而持續地擴散。義勇在翻閱手上的觀測報告時,總會不自覺地「當機」。
腦海裡會毫無預警地跳出那句——「總覺得……我需要幫忙的時候,你總是在。」
每當意識到這句輕飄飄的話,竟能讓自己心口無端發熱、指尖微顫時,他便會匆忙地深吸一口氣,將注意力強行壓回到眼前冰冷的文字上。卻在五分鐘後悲哀地發現,自己只是在同一行參數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閱讀,徒勞無功。
在那些看似一如往常的午後,他會刻意繞遠路走到展區附近。理由是冠冕堂皇的「檢查布展進度」或「確認消防動線」。
可當他隔著那扇厚厚的隔音玻璃,看到炭治郎或跨在梯子上懸掛布幕、或專心致志地整理展品時,心底那股說不清的悸動就會再度湧起。
他反覆告誡自己,這只是出於師長對學生的關心,是為了確保工作安全。可他的身體卻遠比大腦要誠實,雙腳像生了根一樣,總是不自覺地,在原地停留得太久、太久。
而另一邊的炭治郎,則愈發享受這樣心照不宣的拉鋸戰。
他故意讓自己表現得更忙、更投入,卻會在準備布展的每一個空檔間,用眼角的餘光,像雷達一樣悄悄掃描,觀察教授是否會如期出現。
他幾乎可以肯定,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睛,總會在某個時刻,隔著不遠的距離,悄悄地、專注地落在自己身上——哪怕只是短暫的片刻,也足以讓他確信自己的猜測。
有時,他甚至會刻意放慢擦拭展板的動作,讓那个擦拭的姿勢維持得更久一些,好讓教授的視線能多停留幾秒。
那份被在意、被打斷專注的無聲證明,比任何直白的讚美都來得更加甜美,更加讓人上癮。
在之後的幾天時間裡,他們誰也沒有主動提起那日的攙扶與擁抱。卻都默契地,將那個短暫的、心跳失序的瞬間,妥帖地收進了心裡的保險箱。
教授的沉默與克制,學生的明亮與肆意。就像兩條看似永不相交的平行軌道,卻在一個又一個微小的、不經意的瞬間,受彼此引力的牽引,以一種無法抗拒的姿態,慢慢靠近、變形。
在這些不動聲色的日子裡,那份曖昧並未因距離而淡去,反而被拉得更長。像一顆拖曳著長長離子尾的彗星——無聲,卻耀眼得無法忽視。
這天下午,天文館的官方信箱,收到了一封用字極其慎重的電子郵件。
義勇盯著螢幕,指尖懸在鍵盤上,遲遲沒有動作。
那是一封來自市郊小學的申請信。一字一句都透著一股熱切與期待——孩子們因為上次參訪的跳電插曲與星空復原的震撼,回去後興奮不已,如今帶隊的老師們希望能趁著特展前的空檔,組織一次真正的「夜訪星星」戶外教學。
對方的用詞既真誠又單純,那份對宇宙的好奇躍然紙上,讓人很難狠下心來拒絕。
然而,義勇的理智卻在第一時間給出了清晰、冰冷的判斷:
特展的準備工作已進入最後衝刺階段,所有設備都需要最終調試。他自己的研究計畫截止日期也如同緊箍咒般,日夜箍在他的腦海。他甚至連好好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還要分神去帶一群精力旺盛的孩子,進行一場充滿不確定性與安全風險的夜間戶外觀星。
他深吸一口氣。心裡浮出一句客觀的結論——這不是現在應該承擔的額外工作。效率極低,風險極高。
於是,他開始敲擊鍵盤。禮貌、疏離,且不帶情感地,一字一句地編寫著一封委婉的拒絕信。
「關於貴校提出的夜間觀測申請,由於館務繁忙……」
就在這時。
炭治郎抱著一疊剛印好的宣傳資料從門外走過。他似乎是察覺到了這裡的氣氛,停下腳步走了進來。眼角的餘光不經意地瞥見了螢幕上的內容。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語氣輕快卻又帶著一絲不解的直白:
「欸?為什麼要拒絕呢?這樣不是很有趣嗎?」
義勇下意識地抬起頭,眉頭微蹙,想用一句「工作繁重,沒有時間」來堵住對方那過於旺盛的興致與天真。
可他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炭治郎的聲音就緊跟了上來。
那聲音裡帶著一抹狡黠的笑意,放低了音量,像一支算準了風速與角度的箭矢,無視防禦,正中靶心:
「而且,這樣……就能跟教授一起,看『真的』星星了。」
咚。
短短幾個字,像一顆投入深水潭的巨石,讓義勇的心口猛地一震。
那不是「為了孩子」,也不是「為了教育」。 而是——「跟教授一起」。
像是被人不經意間,揭穿了一個連自己都未曾宣之於口的、隱秘的心事。他愣住了,眼神中閃過一絲罕見的慌亂。
理智還在腦中叫囂著要駁回,要分析利弊。 但他的身體,卻比大腦更快一步地做出了反應。
他那原本懸在空中的指尖,像是受到了某種蠱惑,在滑鼠左鍵上輕輕一按——
原本的拒絕信被刪除。一封空白的、表示「同意申請」的回信草稿,隨即出現在了螢幕的角落。
義勇怔怔地望著那行系統自動生成的「Re: 關於夜間觀星活動申請」,手心竟有些微微發熱。
他很快地、近乎狼狽地別開了視線。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杯,假裝鎮定地啜了一口。當冰冷的杯緣碰到嘴唇的瞬間,他才意識到,自己竟有些無法抑制的心慌。
「……只是一次普通的戶外教學活動而已。」
他在心裡低聲對自己說。像是在努力為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完全不合常理與邏輯的決定,尋找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理由。
可茶的苦澀餘香還未散去,他的腦海裡,卻止不住地重複回放著那一句——
「就能跟教授一起,看真的星星了。」
他抿緊了唇,指尖在桌面上無意識地輕敲著。心裡那份被攪動起來的悸動,再也壓不下去。
而另一邊,抱著資料的炭治郎,站在辦公桌旁。
他用眼角的餘光,將教授那一瞬間所有的慌亂、動搖與最後的妥協,盡收眼底。
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了一抹得逞的、溫柔的弧度。
那不是孩子般單純的得意,而是帶著一絲成竹在胸的確信—— 他早就看見了富岡義勇心口的那道裂縫。 並且,正打算用自己全部的溫暖與光芒,悄悄地、不容拒絕地,將自己整個人都嵌進去。
後來他們真的找到了一片坐落在半山腰的理想露營場地。
那地方離大學不遠,有著一大片平坦開闊的草坪,四周被樹林環抱,遮蔽了山下城市的光害,視野極佳。
炭治郎像是得到了某種神聖的使命,將自己全部的熱情都投入了進去──他不知疲倦地查資料、擬定詳盡的教案、設計有趣的互動遊戲,甚至為了讓孩子們能留下一段永生難忘的回憶,把每一個可能發生的細節都思考得面面俱到。
義勇看著他在辦公室裡忙前忙後,那張年輕的臉上總是帶著一種純粹而明亮的興奮神情,忍不住出聲提醒: 「別太勉強自己,盡力就好。他們只是小學生。」
炭治郎卻只是轉過頭來笑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語氣裡帶著一種近乎任性的、不容置喙的堅定: 「只要能讓更多人知道星星有多麼有趣,我就要做到最好。」
不僅如此,他還真的獨自一人,趁著夜色跑去現場進行了場勘。
回來的時候,他手上拿著一張手繪的地圖,上面清楚地標記了活動區、教學區,以及那些必須提醒孩子們避開的、視線不清的斜坡與草叢。
義勇翻閱過那份比許多專業企劃都更詳盡的地圖與教案,才真正切實地意識到,這個表面看似大而化之、充滿陽光氣息的年輕人,內心其實比誰都謹慎、細心。
「如果到時候天氣好,光用肉眼就能看得很清楚。我們可以再帶一、兩台低倍率的大口徑望遠鏡,讓小朋友們先用星盤自己尋找,再透過望遠鏡看得更清楚。」 炭治郎說著,眉眼之間藏著一股怎麼也抑制不住的興奮。
義勇安靜地聽著,卻精準地抓住了那句話裡被刻意忽略的重點: 「你自己一個人,晚上去過嗎?」
「嗯。」 炭治郎點了點頭,語氣自然得彷彿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我總得先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潛在的風險死角。小朋友們如果天黑看不清路摔倒了,那可就不好了。」
那一刻,義勇的心口微微一緊。 那份被他壓抑了許久的、擔憂的情緒便不自覺地溢了出來: 「你應該叫我一起去的。」
話一出口,他便意識到自己的語氣裡,有著超乎師長關懷的急切。
他頓了頓,又用一種更低的、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補上了一句。那聲音裡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隱秘的心思:
「如果還要去……我陪你。」
炭治郎先是一愣。 隨即,便無聲地笑開了。那眼神裡,多了點若有所悟的、了然於心的意味。
他當然懂。 懂教授那看似嚴謹的提議之下,所小心翼翼隱藏著的,是那份渴望自己能更依賴他、渴望能與他並肩而立的溫柔心意。
於是他沒有拆穿,只是帶著一種近乎溫順的乖巧,輕輕地、清晰地,答了一聲:
「好。」
那聲「好」輕得像晚風,卻準確無誤地落在了義勇的心口,漾開了一圈又一圈,再也無法忽視的漣漪。
第二次場勘的那個夜晚,沒有下雨。 夜色如洗,山間的空氣清冽而乾淨,帶著泥土與青草混合的氣息。義勇將車停在營地的入口,兩人下了車,周遭一片漆黑,只有遠處山下城市的燈火,像一捧灑落的、沉默的鑽石。
「走這邊。」 炭治郎熟門熟路地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光束在黑暗中劃出一道清晰的路徑,照亮了腳下那條由碎石鋪成的小徑。
義勇跟在他身後,看著那道光束隨著前方的步伐輕快地晃動。 他沒有說話,只是任由那片刻的靜謐包裹著自己。這裡沒有天文館裡儀器運轉的嗡鳴,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兩人腳步踩在碎石上時發出的、細微的聲響。
炭治郎領著他,一處一處地介紹著自己規劃好的區域,語氣裡滿是期待。 「這裡最開闊,我們可以讓孩子們躺在野餐墊上看星星。那邊有石桌,可以當作教學區……」
義勇安靜地聽著,目光卻更多地停留在那人被手電筒光芒照亮的、興奮的側臉上。
他忽然覺得,自己從未見過這樣神采飛揚的炭治郎。 不是在辦公室裡那個認真嚴謹的學生,而是一個對整個宇宙都懷抱著最純粹熱愛的、閃閃發光的人。
當他們走到那片被炭治郎選為主要觀星點的草坪中央時,炭治郎停下腳步,笑著說: 「教授,我們把燈關掉吧。」
義勇點了點頭。 兩人同時按滅了手機的光源。
一瞬間,絕對的黑暗將他們吞噬。
但僅僅是幾秒鐘之後,當他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那片早已在頭頂等候了億萬年的、真正的星空,便以一種無與倫比的、震撼的姿態,展現在了他們眼前。
銀河像一條由億萬顆鑽石塵埃匯聚而成的、璀璨的長河,橫亙在深藍色的天鵝絨夜幕之上。夏季大三角明亮得彷彿觸手可及,遠處的星團與星雲,也在此刻露出了它們朦朧而神秘的真容。
那是在天文館的模擬天幕下,永遠無法感受到的、屬於宇宙本身的壯麗與靜謐。
「……好美。」 炭治郎發出了一聲由衷的、近乎嘆息的讚嘆。
義勇沒有說話,他只是抬著頭,久久地凝望著那片星空。
作為一個學者,他早已能用數據和公式,冷靜地解構眼前的這一切。可在此刻,與這個人並肩站在一起,他卻感覺自己彷彿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僅僅因為仰望星空而感到心潮澎湃的少年時代。
他伸出手,指向天頂。
「那是天鵝座的天津四,旁邊是天鷹座的牛郎星,還有天琴座的織女星……」 他的聲音,不知不覺間失去了平日裡的冷硬,變得低沉而柔和,帶著一種分享珍寶時的、不自覺的溫柔。
炭治郎安靜地聽著,目光卻從遙遠的星辰,悄悄地移到了身旁之人的側臉上。
在星光的映照下,義勇的輪廓顯得比平時更加柔和。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眸裡,此刻正閃爍著純粹而熱烈的、屬於星辰的光芒。
他看得有些入了迷。 腳下不經意地向旁邊挪了一小步,卻不小心踩到了一塊鬆動的石頭,身體微微一晃。
還不等他站穩,一隻溫暖而有力的手,便迅速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小心。」 義勇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起。
炭治郎站穩了身體。但那隻手,卻沒有立刻鬆開。 溫熱的掌心隔著薄薄的衣料,熨燙著他的皮膚,也熨燙著他的心。
他抬起頭,在漫天星光的映照下,望進了那雙近在咫尺的、深邃的眼眸裡。
「跟教授一起看的星星,」 他輕聲說,聲音被夜風吹得有些飄忽,卻又無比清晰,「果然……是完全不一樣的。」
義勇的呼吸,在那一刻微微一滯。
他看著眼前那雙映滿了星光的、清澈的眼睛。那裡面有著毫不掩飾的、溫柔的引力。他所有的理智與防備,在這一刻,似乎都徹底失去了作用。
他沒有再說任何話。 只是緩緩地,將那隻扶著對方手臂的手,收得更緊了一些。
在無垠的星空之下,兩人沉默地站著,靠得極近。 風聲、蟲鳴,以及彼此那有些失序的心跳聲,交織成一首只屬於這個夜晚的、無言的戀曲。
比那場約定好的「夜訪星星」還要早一步到來的,是籌備已久的彗星特展。
開幕式這天,天文館比往常更早亮起了所有的燈光。 炭治郎特別提早到館。甚至罕見地,在衣領下為自己打上了一條深藍色的絲質領帶。
那條顏色沉穩、近乎夜色的領帶,和他平日裡一貫隨性自在的連帽衫裝扮顯得格外不搭。卻也正因如此,那份刻意的拘謹,讓他整個人都透著一股介於少年與男人之間、莊重而認真的氣息。
義勇一踏進展廳,視線便穿越了還在忙碌的工作人員,第一眼就鎖定了他。
炭治郎正挺直著背脊,站在巨大的主視覺布幕前,仰著頭,仔細地調整著展板最後的傾斜角度。
那一瞬間,義勇忍不住無聲地彎了彎唇角。 他放輕腳步走近,直到站在對方身後,才用一種只有兩人能聽見的、帶著笑意的聲音低聲調侃: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今天是你的個人成果發表會。」
炭治郎聽見那熟悉的低沉嗓音,先是背脊一僵,隨即轉過身。 看到是義勇,他笑得有些淘氣,甚至還故意挺直了背脊,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副模樣像是在邀功,又像是在撒嬌:
「雖然核心理論都是教授的研究成果,但我為了策展,可是把半條命都搭進去了啊。」
那帶著幾分少年獨有的驕傲與輕快的樣子,落在義勇眼裡,竟覺得可愛得有些過分。
炭治郎頓了頓,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半真半假地補充道: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這次特展是因為教授您回國才特別舉辦的。這可是面子問題。您的聲譽,絕對不能敗在我手上。」
義勇望著他。 心裡忽然有種難以言說的柔軟,像被溫水浸泡過的棉花,沉甸甸地吸飽了情緒。
他知道這孩子為了這次展覽熬了多少夜,付出了多少認真的努力。也知道他說這話,不全然只是玩笑,那是他想維護自己的一片赤誠。
於是,身體比理智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義勇忍不住伸出手,寬大的掌心輕輕地落在了炭治郎那頭柔軟的髮頂上。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知道。」
他的語氣溫和,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頓了頓,他又將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更沉。那句話像是不經意間,從心底最真實、防備最薄弱的部分洩露了出來:
「我不在乎外面的聲音。我只在乎,懂我的人……是怎麼想的。」
這話一出口,兩人之間的空氣頓時安靜了下來。 連周遭嘈雜的搬運聲與調試聲,都彷彿被這句話的重量給隔絕在外。
炭治郎怔怔地站在原地,腦中像是突然被抽空了一瞬。
他知道,以義勇的性格,說出這句話可能只是下意識的、最直接的反應,並沒有想太多複雜的旖旎意涵。 但那份被全然信任、被從眾人之中唯一指認出來的意味,還是讓他的心臟,猛地一緊,隨即瘋狂跳動起來。
頭頂還殘留著對方掌心短暫停留過的溫度。他卻不敢抬頭與那雙眼睛對視,只覺得臉頰上那股不受控制的熱意,正一路蔓延到耳根,燒得他發燙。
「我……我先去前面準備一下文宣品!」
慌亂之間,他抓起手邊一本備用的資料夾擋在胸前,聲音都顯得有些急促。話音未落,人已經快步走遠,那背影幾乎像是落荒而逃。
義勇看著他略顯窘迫的背影,眼神裡卻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寵溺笑意。
但在心底深處,暗潮正在翻湧。 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與這個學生之間的距離,好像再也難以回到最初那種從容不迫的、安全的師生狀態了。
那個「懂我的人」,已經成了他唯一的座標。
展廳的燈光比平日裡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
一座座透明的玻璃櫃中,靜靜地陳列著一張張珍貴的彗星光譜照片。解說版上用嚴謹的文字,標註著歷次觀測的關鍵數據與研究重點。四周懸掛滿了深藍底銀字的旗幟,成功地營造出一種讓人彷彿置身於靜謐星河之下的氛圍。
炭治郎穿著挺拔的白襯衫、打著那條深藍色的領帶,站在展台前,做著最後的細節檢查。
他平時那種帶著少年感的隨意神態,此刻被完全收斂了起來。眉眼專注,肩背挺直,像是刻意要讓自己成長,好與這場特展應有的莊重氛圍完全匹配。
義勇站在人群之外,雙手插在口袋裡,遠遠地看著那道背影。 不知為何,心口竟有些微微發緊。
他忽然意識到──在這短短的幾週裡,炭治郎已經對他展現了太多種不同的樣貌。 從最初那個單純熱忱、有些冒失的研究生模樣,到如今,已然能獨當一面地,沉穩地站在眾人面前,成為全場的焦點。
當炭治郎作為策展代表,開始向第一批貴賓與來賓介紹特展內容時,柔和的聚光燈隨著投影,恰好打在他身上。
他的聲音清晰而洪亮,帶著抑揚頓挫的熱情。將那些原本艱澀的學術名詞與觀測原理,巧妙地轉化為淺顯易懂、引人入勝的語言。台下的觀眾不時發出會心的點頭,甚至有幾個年輕的學生,眼裡閃著崇拜的光,悄悄拿出了筆記本。
義勇卻很難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些他早已爛熟於心的展示內容上。
他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無法自控地落在炭治郎的側臉。
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因自信而閃閃發亮; 他的語調,因內心那份無法掩飾的熱忱而生動無比。 明明只是簡單的科普解說,卻讓人忍不住想跟隨著他的聲音,一同被牽引進那片浩瀚的星空裡。
他看著看著,心中不知何時,浮上了一個陌生卻又無比真實的念頭:
或許,他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更在意這個人。 不是作為導師對學生的在意。而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耀眼靈魂的在意。
而就在此時。
台上的炭治郎,眼神似乎不經意地掃過了觀眾席。 在那一瞬間,他的視線準確地捕捉到了站在角落陰影裡的義勇。
他的話語出現了不到一秒的、極其細微的停頓。 然後,他嘴角的笑容,似乎更深、更軟了一些。
咚。
義勇心中猛地一震。 他知道,那個笑容,不是對著台下所有人的── 而是單單,對著他的。
會場裡響起第一陣熱烈掌聲時,炭治郎握著講稿的指尖,輕輕地頓了一下。他悄悄地、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在胸腔裡有力地鼓動著。 不是因為人群的注視與肯定。 而是因為,在黑壓壓的人群裡,他看見了那雙唯一需要被他確認的、專注的眼睛。
炭治郎完成開場導覽後,按照流程,校方不免俗地要求本次特展的學術主持人——富岡義勇上台致詞。
台上雪亮的燈光有些刺眼。義勇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從容地走上了講台。他微微彎起唇角,眼神卻依舊是淡淡的,只留下一抹恰到好處的、得體的禮貌。
「剛剛竈門同學的解說,已經非常完美了。」
他語氣平穩,聲線裡卻略帶一絲急於結束這場社交活動的克制與冷淡: 「那麼,就祝大家看展愉快。」
說完,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停留,他便乾脆地轉身走下了台。
簡短、冷酷、高效。非常富岡義勇。
底下掌聲雷動,他卻像沒有真正聽進去似的。 一下台,便被熱情的校長一把拉住,帶著他在衣香鬢影的人群裡周旋。
「富岡教授,這位是教育局的……」 「久仰大名,關於您那篇論文……」
各式各樣的職業笑容、言不由衷的寒暄、業界最新的八卦與無休無止的人脈交換,在他周身堆砌出了一層厚重而令人窒息的社交面具。
這就是他最厭惡的「光害」。 這些無謂的噪音,遮蔽了真正重要的星光。
他說著應景的話,卻覺得那些字句都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氣泡,空洞而沒有任何重量。
他的視線,開始有些焦躁地在人群中穿梭。 總是不自覺地,被某一個特定的方向所牽引,試圖尋找那個穿著白襯衫、打著深藍色領帶的身影。
在展廳的角落,炭治郎正站在一幅被放大到極致的 NEOWISE 彗星照片前。
他沒有注意到遠處的視線,正專注地向一群圍著他的學生,解說著這張照片背後的故事。他那專心致志的神態,連比劃的手勢都帶著熱切的力道,映襯著他眼裡那熠熠生輝的光芒。周圍的人,似乎都被他那份純粹的熱情所感染,目光緊緊地追隨著他的話語,如同一群圍繞著恆星的小行星。
義勇嘴上還在禮貌地回答著某位資深教授的問題: 「是的,最近那篇關於塵埃尾流的論文我也讀過,數據模型確實很有參考價值……」
可他的心思,早已漂離了這場充滿學術詞彙的對話。 他隔著攢動的人群、隔著喧囂的聲浪,視線像裝了自動追蹤系統一樣,只能捕捉到那一個孤單而明亮的身影。
那一刻,展廳裡熙熙攘攘的聲音都變得模糊不清,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 唯獨那個身影,清晰得有些過分。
「義勇教授?」
直到肩頭一緊,校長的手指關切地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才把他從那片刻的恍惚裡拉了回來。
「這位是市文化局的局長。」校長壓低了聲音,善意地提醒。
義勇愣了一瞬。 隨即,他在0.5秒內啟動了防禦機制,收斂起所有外露的神色,臉上重新露出了那副得體而不失親切的微笑,伸手與眼前那位陌生的官員握手致意。
「您好,我是富岡。」
只是,他的指尖,還殘留著方才那片刻的、遲疑與空洞。 心裡某個最柔軟的角落,仍然固執地停留在那幅巨大的彗星照片前── 那個與璀璨群星並立的、比星星還要閃閃發光的身影上。
開幕式如預想中那般完美。
璀璨的聚光燈、衣香鬢影的賓客、以及靜靜陳列的珍貴展品,都在秩序與熱鬧之中,交織成了一場獻給星辰的盛會。無論是校方高層還是市府的代表,都對這次特展給予了極高的肯定。
義勇在一片祝賀的掌聲與言不由衷的寒暄中,仍時不時地,用眼角的餘光去捕捉炭治郎在人群中的身影—— 那挺直的背影、從容不迫的笑容,以及專注地為參觀者解說時,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他的心裡,莫名地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好似這一切的順利,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學術成就。更是因為,有那個可靠的人在場,與他共享這份榮耀。
直到夜幕深沉。 展館內的人潮終於漸漸散去,白日的喧囂也隨之沉澱下來。空曠的廊道裡,回盪的腳步聲都顯得格外清晰。
清潔人員正在角落裡安靜地收拾著,館內的燈光也已一盞盞地熄去,只留下玻璃櫃中展品那柔和的聚焦光,還在黑暗裡靜靜閃耀。
義勇走回主展區時,發現炭治郎仍獨自一人,站在那幅巨大的 NEOWISE 彗星照片前。
他手裡還攥著一份未曾收好的文宣資料,仰著頭看著照片。那副帶著少年感的、專注的神情,在空曠而靜謐的展廳裡,顯得格外鮮明。他似乎還沉浸在方才那種成功的氛圍裡,遲遲不肯離開,像是在守護著一個珍貴的秘密。
「還不走?」
義勇的聲音打破了這份靜謐,卻又不自覺地,放得極輕。
炭治郎轉過身。 臉上還掛著那份抑制不住的、純粹的笑意,語氣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 「教授!今天真的很成功。我聽到好多人都說很喜歡,還說一定要再來看一次。」
義勇緩步走近,與他並肩而立。 兩人一同仰望著那張精準捕捉了彗髮璀璨綻放的巨幅照片。在片刻的沉默裡,只有展廳中央空調系統低沉的、如同呼吸般的聲音。
「這是你的功勞。」
他終於開口。這句話像是從他心底深處,經過了長久的醞釀,終於在此刻找到了出口。那聲音裡,藏著一份他極少流露的、真誠的讚許。
炭治郎偏過頭看他。眼神裡帶著一點不加掩飾的、明亮的光,卻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微微彎起了嘴角,像是在無聲地,等待著對方能說出更多。
義勇卻避開了那道過於坦率的視線。 他清了清喉嚨,不自在地移開目光,僅僅是補上了一句: 「……辛苦了。」
兩人之間的距離其實並不算近,但空氣卻似乎被某種未曾言明的情緒,悄悄地填滿了。 那是一種不急不徐、卻又讓人無法忽視的溫柔拉扯,像彗星劃過夜空後,那道久久不散的光痕,餘韻綿長。
展館的燈光逐一熄滅,外頭的夜晚顯得格外靜謐。整棟巨大的建築,彷彿被溫柔的夜色輕輕掩蓋。
義勇與炭治郎一前一後地走出大門。 身後的玻璃牆上,短暫地映出了兩人並肩而行的身影,卻又在門口散落的燈光裡,漸漸變得模糊。
一路上,誰都沒有急著開口。 彗星特展的完美收尾,給兩人都帶來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輕盈感,卻同時也留下了一份尚未言明的、持續發酵的悸動。
靜夜的風輕柔地擦過臉頰,帶著夏末獨有的微涼。 義勇低垂著眼,心裡還反覆迴盪著,稍早前在展廳裡,自己伸手輕觸對方髮頂時,那一瞬間的觸感—— 軟軟的,暖暖的。 那是他一向不曾容許自己做出的、逾越界線的親暱舉動。
走到宿舍的岔路口時,炭治郎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側過身,朝著義勇笑了。 那笑容裡,帶著毫不掩飾的明亮與純粹,彷彿仍閃爍著展覽大廳裡最璀璨的燈火:
「教授,晚安。」
聲音裡,透著一股少年特有的、清爽的氣息。
義勇愣了愣。 喉嚨裡似乎堵著千言萬語。他想要說「辛苦了」,或「你做得很好」,甚至那句更為直白的「我很以你為傲」……
但他全都壓了下去。 他害怕,自己一旦多說一句,那份早已傾斜的心意,就會暴露得太過徹底。
最終,他只化為了一個極輕的點頭。
他靜靜地看著炭治郎朝自己揮了揮手,轉過身,那背影被昏黃的路燈拉得修長,腳步輕快而篤定。義勇的目光追隨著,直到那抹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深處。
風聲依舊,街道靜謐。 可他的心口,卻像有什麼尚未平息的波瀾,翻湧得叫人難以呼吸。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攏了攏身上那件還帶著會場氣息的西裝外套,轉身走回自己的方向。
步伐,卻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更慢一些。 好似還想停留在剛才那個有著溫暖燈火與燦爛笑容的片刻裡,不願離去。
他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幾天後的那場——夜間觀星活動。
那裡,沒有人群作為掩護,沒有工作作為藉口。 只有他和那個人,以及頭頂那片最誠實、最無法遮掩的,真正的星空。
想到這裡,他心底深處,竟悄然升起了一股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混雜著緊張與期待的複雜情緒。
那份情緒,像一顆正緩慢靠近的、無法忽視的星體。 正溫柔而堅定地,照亮著他內心那片孤寂已久的宇宙。
夜幕徹底降臨,城市被深藍色的夜色籠罩。天文館的燈火早已熄滅,回歸了它應有的寂靜。
義勇獨自回到家裡。
脫下外套掛在門邊,他的動作一向冷靜克制,此刻卻因心神恍惚顯得有些遲滯。玄關的鞋櫃鏡面映照出一小片黯淡的倒影,他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正不自覺地,微微笑著。
他走到書桌前,按下開關。桌燈亮起,暖色的光暈安靜地覆在一疊待審閱的文件上。
可是視線落下去,那些熟悉的文字卻像無意義的符號般漂浮起來,什麼都讀不進腦裡。他的思緒像一顆不受控制的衛星,一再被強大的引力牽扯——回到稍早前,那個光影交錯的展廳裡。
炭治郎站在巨大的彗星影像前,聲音乾淨而明亮,眉宇間的專注帶著少年特有的熾熱。
那一刻,他眼中閃爍的神采與背後的彗影相互映照,彷彿連周遭沉悶的空氣,都因他而鮮活了起來。
義勇心裡暗暗覺得荒唐:自己應該是最清楚這些照片、這些冷硬數據背後原理的人。可在那一刻,在台下被那股熱誠喚醒的,竟然不是專業的學術判斷,而是……單純的、作為一個男人的心跳。
「呼……」
他終於放棄般地闔上文件,靠向椅背,長長吐了一口氣。
靜謐的夜色將房間染得格外安靜,只有時鐘規律的滴答聲在提醒時間仍然推移。可是胸口那份微微發燙的悸動卻並未隨時間冷卻,反而在寂靜裡被放得無限大。
他想起自己在會場上,那個完全脫離理智控制、不由自主的舉動—— 伸手,輕輕揉亂了對方的頭髮。
那樣親暱的、柔軟的觸感,至今仍頑固地停留在指尖,彷彿還帶著那人的體溫。
他甚至還清晰地記得對方那一瞬間僵硬的反應、慌亂的眼神,以及飛快逃開的背影。彷彿自己稍一靠近,就能聽見那個人胸腔裡急促如鼓擂的心跳。
義勇將手覆在眼睛上,擋住了燈光,笑意卻在唇角若隱若現。
他向來擅於控制情緒,是個嚴謹的觀測者。卻發現自己在面對炭治郎時,一再破例,一再失控。這種異常的狀態讓他感到陌生的不安,但同時,也隱隱期待著下一次的相遇。
「嗡。」
桌面傳來輕微震動。他迅速拿起手機,心跳漏了一拍。 但看清螢幕後,發現只是工作群組的例行通知。
視線停在亮起的螢幕上,他卻突然想—— 如果這一刻彈出的訊息是來自炭治郎,自己會不會毫不猶豫就秒回?甚至,會不會因此徹夜無眠,只為了等待對方的下一句話?
他自嘲地笑了笑,將手機反扣在桌上,關掉燈。 讓夜色重新籠罩一切。
可當他闔上眼睛,腦海裡那雙清澈的眼睛、那抹毫無防備的笑意,卻依然熾烈清晰。 像是星辰早已悄然劃進了他的夜裡,照亮了整片夢境。
與此同時,炭治郎也回到了學生宿舍。
房間裡還殘留著白天曬過被子後淡淡的陽光氣味。他脫下那條有些束縛的深藍色領帶,隨手扔在桌上,整個人仰面倒進了柔軟的床鋪裡,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白日的喧囂與興奮感,在夜色的靜謐中緩緩沉澱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深刻、更為滾燙的情緒。
他將手臂蓋在眼睛上,試圖阻擋天花板上那點微弱的月光。腦海裡卻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展廳裡的畫面。
義勇站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但他的目光卻穿透了所有喧囂與光影,準確無誤地落在他身上。 那份專注,是他從未在第二個人眼中見過的。
而後,在空無一人的展廳裡,那句輕聲的「我只在乎懂我的人,是怎麼想的」。 像一顆投入心湖的巨大隕石,至今仍在掀起陣陣無法平息的漣漪。
他知道,自己被那句話徹底擊中了。 那不是師長對學生的肯定,而是一種近乎交付的、極其私密的認可。 彷彿那個總是全副武裝的富岡義勇,在他面前,親手卸下了一小片堅硬的盔甲,露出了底下最柔軟、最真實的部分。
然後,就是那個突如其來的、溫暖的觸碰。
炭治郎的手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的頭頂。 指尖似乎還能感覺到那隻微涼的手掌,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道,輕輕覆上來時的重量與溫度。
他記得自己當時僵硬的反應,記得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的巨響,記得自己幾乎是落荒而逃的狼狽。 他當時害怕。害怕再多停留一秒,富岡義勇就會聽見他那陣陣失序的心跳,看穿他所有隱藏在「好學生」外表下的、不可告人的心思。
「嗚……」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把發燙的臉深深埋進枕頭裡,發出了一聲悶悶的、帶著笑意的嗚咽。
那份被人看穿的恐懼,此刻回想起來,卻又交織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蜜。
他從不懷疑自己的直覺。 從最初那些不經意的關懷,到雨夜傘下的靠近,再到今天這幾乎等同於告白的觸碰。
他知道,自己一步步的試探與靠近,並非一廂情願。 那個總是與世界保持著安全距離的人,正在為他,一點一點地,打開那扇緊閉已久的門。
炭治郎從枕頭裡抬起頭,臉頰因方才的激動而微微發燙。 他拿起手機,解鎖。螢幕的光照亮了他含笑的眼睛。
他看著與義勇的對話框。那上面最新的訊息,還是幾天前關於場勘地點的公事討論。
指尖在螢幕上懸停了許久。 他很想發一句「今天辛苦了」,或是更大膽的「我很開心」。
但最終,他還是什麼都沒做。 只是笑著將手機重新鎖上,放在了床頭。
有些話,不必急著現在說。 有些心情,在真實的星空下,或許會更加清晰,也更加動人。
他閉上眼睛。 腦海中那隻輕撫他頭髮的手,那雙映著星光的深邃眼眸,比任何夢境都更加真實。
今夜,註定無眠。 卻滿是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