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大濛》的那天,我的身體是疲累的。
那不是因為熬夜,也不是單純的精神消耗,而是一種在觀影過程中不斷打開感受、讓自己完全沉浸其中後,留下來的重量。
我幾乎是用身體在看那部電影的。
在每一個場景、每一個角色出現時,我都會不自覺地把自己放進去,去理解他為什麼會這樣做、為什麼只能這樣做。那是一種直覺大過理智的狀態,是共感遠遠跑在思考前面。那樣的疲累,像汽水裡不斷冒出的氣泡,一顆一顆往上浮,慢慢破裂,需要時間才能消散。
那裡面有哀傷,也夾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清醒。
因為即使電影結束、戒嚴成為歷史,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卻並沒有真正遠離那些曾造成的傷害、曾存在的威脅。現今的臺灣,依然承受著各種形式的威脅與壓迫,它們只是換了形式,在不同世代之間流動。
也因此,我們仍然需要在各種縫隙中辨認方向,在模糊與壓力之間,努力保有自己的意志。這些年來走上街頭的人、參與公共行動的人,甚至只是默默承受與觀察,但仍然願意走進投票所的人,與劇中的人物顯得如此相似,我們只是試著在自己的時代好好地活著,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我們渺小、力量有限,卻彼此牽動;像水波一樣,有時微弱,有時擴散。也許正是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漣漪,讓臺灣得以慢慢成為一個有自己聲音、有自己形狀的地方。
《大濛》給我的感覺,並不是宏大的歷史敘事,而是一種霧。
不是資源匱乏年代的荒涼,而是一種更混濁、流動、難以看清方向的狀態。裡面混雜著恐懼、責任、期待、疲憊,還有不知從何而來、卻始終存在的意志。那是一種很難說清楚,卻始終揮之不去的狀態。
片中的人之所以顯得純粹,也許正因為他們沒有被龐大的資訊與判斷壓垮。他們只需要專注在「此刻該做什麼」,不必同時承受無數版本的現實。那是一種現在已經很難再擁有的生活方式。
除了主角阿月以外,我更難忘的是范春帶來的那種氣氛。他不需要用力做什麼,危險就已經在場。他的出現像一種制度性的直覺、一種近乎本能的恐懼,提醒每個人該怎麼說話、該怎麼收斂、該怎麼活,才是被允許的存在。
而趙公道像是另一種對照:在同樣的霧裡,仍有人試著保留一點人味,保留一點不合時宜的良心。他並不完美,但他始終都試著在縫隙裡做對的事。也正因如此,我在他身上看見一種更接近現實的善 -- 不是英雄式的,而是小心翼翼、帶著代價的。
我之所以會被這些小人物深深打中,或許是因為我在他們身上看見了自己的渺小與無力。
近期,我的生活節奏並不算緊湊,卻依然感到疲憊和焦慮。內在那個不斷催促自己、自我要求的聲音,在長期累積之後開始侵蝕。不是忙碌,而是一種即使停下來,身體也無法真正鬆開的狀態,好像隨時要回應什麼尚未發生的危機。
或許正因如此,我特別能感受到電影裡那種「沒有被說出口的緊繃」。
(有劇透)有一幕至今仍卡在我的喉嚨:阿月在認屍之後,必須要當場火化哥哥,最後抱著骨灰罈與逝者說話。那畫面之所以讓我特別有共鳴,是因為我也曾經經歷過,無法將親人帶回臺灣,只能先火化、再把骨灰帶回來的時刻。隨著鏡頭中阿月看著哥哥被火化,我也想起了自己曾經處於同樣的位置,當下還會不斷的質問自己:「這樣做真的是對的嗎?」那種無力與悲傷,已經成為身體記憶的一部份。
電影到了後段,我們也才知道原來「兩個水滴」的故事有兩個版本:
一滴水離開,化作雨水滋養土地;一滴水融入大海,成為更大的存在。但還有一種水滴,它沒有升空,也沒有遠行,只是化成霧,在地表緩慢遊移。
霧沒有高度,看不見遠方,也無法成為滋養萬物的雨水。它只是存在著,不斷移動,卻不確定方向。那是一種迷惘的狀態,也是一種仍然活著的狀態。
時至今日,也許我們都還處在那樣的霧裡。
看完《大濛》,我沒有更理解白色恐怖。但我更清楚地看見了從那個年代一路走來的臺灣人輪廓,不是指外貌,而是一種存在方式,一種在壓迫中仍然選擇活著、選擇幽默、選擇回應世界的姿態。
這部電影帶給我的不是希望,而是一種提醒:事情還沒有結束。如果它啟發了我什麼,那也許不是如何對抗權力,而是在這樣的時空裡,仍然願意走在自己的路上。
〈關於敘事與觀看〉
《大濛》所帶來的觸動,並不只是情感的共鳴,而是在觀看的方式裡慢慢成形。
秀霞在講故事的那一段,畫面並沒有急著去說明什麼,而是穿插著自然的景觀與流動的空氣。那些畫面不試圖解釋,反而讓人更專注在聲音上。那是一種不以震撼為目的的敘事方式,而是讓觀看本身慢慢成為經驗的一部分。不是被推著理解,而是在靜靜地感受、慢慢地意會。
除此之外,這部作品在場景、造型、美術與構圖上的專業,都不只是技術上的成熟,更像是在為那個時代創造了一個出入口 (gate),搭配上能讓觀者跟著劇情喘息的剪輯節奏,讓人隨著劇中角色的情緒起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