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習慣了陳玉勳導演的台式喜劇,這次他卻轉身凝視台灣歷史最深的傷口。《大濛》不走傳統白色恐怖電影的悲情控訴路線,而是透過一位少女與三輪車伕的公路之旅,描繪「被留下來的人」如何在亂世中保有尊嚴。這是一部哀而不傷、溫柔敦厚的電影,獻給每一個在迷霧中尋找光亮的台灣人。
我時常覺得,台灣的歷史似乎總被一層濕氣籠罩著。
不只是海島氣候特有的黏膩,而是一種滲透進集體記憶深處的潮濕。在那個我們後來稱之為「白色恐怖」的年代,恐懼不像是一場驟雨,下完就過了;它更像是一場漫長、看不見盡頭的大濛。霧氣瀰漫,你看不清前路,認不清敵友,甚至連親人的臉孔,都在這層迷霧中變得模糊難辨。
「大濛」二字,要從台灣話的「罩雺」(Tà-bông)來理解。天空中形成的水氣稱為雺(bông),面形成的水氣稱為霧(bū)。罩雺(Tà-bông)罩霧(Tà-bū)都是起霧的意思。用台灣話來說,意思更傳神、意義更雋永。陳玉勳導演的新作《大濛》,拍的就是這場霧。
熟悉台灣電影的觀眾,「陳玉勳」三個字往往等同於一種特有的台式幽默與荒謬喜劇。從《熱帶魚》的綁架奇遇,到《總舖師》的古早味傳奇,勳導擅長用嘻笑怒罵來包裝市井小民的無奈。這一次,他收起了嬉皮笑臉,轉過身去,凝視那個台灣歷史上最巨大的傷口。這一轉身,不僅是他創作生涯的里程碑,或許也是台灣電影在處理轉型正義題材上,一次極為溫柔的嘗試。
當荒謬成為日常,悲劇便不再喧嘩
若你抱著看《悲情城市》那種史詩悲歌的預期走進戲院,你可能會感到意外;若你期待的是《返校》那種驚悚壓迫的類型片,你或許會覺得《大濛》太過安靜。
這部電影最動人的力量,恰恰在於它的「安靜」與「日常」。
故事發生在民國四十年代,一個煙雨濛濛的台灣。少女阿月(方郁婷 飾)為了贖回因政治案件遭槍決的哥哥屍體,毅然踏上旅程。在充滿未知的公路上,她遇到了一位陌生的三輪車伕。兩個在時代夾縫中求生存的小人物,就這樣被命運綁在了一起。
這是一部公路電影,沒有好萊塢式的壯麗風景。取而代之的,是台灣鄉間泥濘的道路、蕭瑟的樹林,以及無處不在的特務與檢查哨。勳導依然保留了他對荒謬感的敏銳嗅覺,但這次的荒謬不再是為了搞笑,而是為了呈現那個時代的本質,當人的生死可以被隨意定奪,當說真話成為罪行,生活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荒謬劇。
這種荒謬感,讓《大濛》跳脫了傳統悲情電影的框架。它不急著控訴,也不過度渲染刑求的血腥。它說的是,被留下來的人,應該怎麼活?
被留下來的女性,與她們的韌性
台灣的白色恐怖敘事中,我們聽過太多關於「父兄」的故事,那些被帶走的菁英、那些獄中的書信、那些未竟的理想。《大濛》將鏡頭轉向了「女性」。
方郁婷飾演的阿月,是這部電影的靈魂。她眼神倔強,為了讓哥哥入土為安,被迫在一夜之間長大。我想起希臘悲劇中的安提戈涅(Antigone),為了埋葬兄長而不惜對抗城邦的律法。但阿月不是神話英雄,她只是一個想把哥哥帶回家的妹妹。
電影細膩地描繪了女性家屬在那個年代的雙重困境:她們不僅要面對失去親人的椎心之痛,還得承受社會的歧視、經濟的斷炊,以及無孔不入的監視。然而,正是在這種極限壓迫下,人性的韌性才顯得如此耀眼。阿月與三輪車伕之間的互動,從最初的防備到後來的相濡以沫,展現了一種超越血緣的連結。那是在極權體制下,庶民之間僅存的、微弱卻溫暖的互助光輝。
穿過迷霧,是為了看清彼此
片名「大濛」,在視覺上定調了電影濕冷、迷離的攝影風格,但在文本上,它更是一個精準的隱喻。
那個時代的台灣人,都活在霧裡。為了生存,人們學會了裝聾作啞,學會了在霧中隱藏真心。無論省籍、無論立場,人人心中都有一個自我監視的警備總部。然而,遺忘與掩蓋,終究無法讓霧散去。唯有像阿月那樣,鼓起勇氣踏入迷霧,直面死亡與恐懼,我們才有可能找到回家的路。
陳玉勳導演用這部片告訴我們,歷史不該只是教科書上冰冷的文字,也不該只是政治攻防的籌碼。歷史是每一個具體的、會痛的人。
觀看《大濛》的過程像是一場儀式。我們坐在黑暗的戲院裡,隔著銀幕,與七十年前的先輩們對望。我們看見了他們的恐懼,也看見了他們的尊嚴。這部電影沒有聲嘶力竭的吶喊,卻在結尾處留給觀眾一種深沉的震撼,一種關於「理解」的震撼。
《大濛》向世界展示了台灣社會的精神肌理。它告訴國際觀眾,台灣今日的民主與自由,並非西方強權移植的樣板,亦非理所當然的奇蹟,而是無數像阿月這樣的普通人,在漫長的威權黑夜中,咬著牙、流著淚,一步步走出來的歷史積累。
這部電影將台灣特有的歷史創傷,轉譯為普世通用的語言。曾經歷過轉型正義陣痛的東歐、拉丁美洲,或是當前仍身處極權壓迫下的國家,都能在這段尋親之旅中找到共鳴。台灣電影不只是向內挖掘傷口,更具備了向外輸出的文化自信,我們用最溫柔的鏡頭,講述最殘酷的歷史,告訴世界「看見我們的脆弱,才能真正理解我們的堅強」。
現在的台灣,依然喧囂與對立,《大濛》是一針清醒劑。它提醒我們,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自由空氣,是前人在漫長的大霧中,一步一步、踉蹌卻堅定地走出來的。
這是一部哀而不傷、溫柔敦厚的電影。它不只是拍給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看的,更是拍給我們這一代,以及未來的台灣人看的。
關心國際時事、關心股票漲跌,關心科技發展、關心心靈成長,看到這邊的朋友,請走進戲院,去感受那場霧。只要我們還願意記憶,霧,終究會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