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建走進來的時候,手裡沒有拿面紙,而是拿著一份看起來像是法律文件的信封袋。他把它放在茶几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是什麼?」我看著那個信封。 「姿穎的效率很高。」阿建面無表情,「那是週六早上送來的。不是律師函,但也差不多了。是岳母傳來的訊息,只有一句話:『既然你不會教,我們幫你教。』」 「她們動手了?」 「動手了。就在週六早上。」阿建坐下來,身體向後仰,看著天花板,「那是一場非常『優雅』、非常『文明』的綁架案。」
阿建開始回溯那個週末的早晨。那天是週六,原本是阿建計畫要帶凱凱去公園練習「自己揹水壺」的日子。但他起床走出臥室時,發現客廳的氣氛不對勁。 芷萱已經起來了,正在客廳整理一個巨大的行李箱。凱凱坐在沙發上,手裡抱著那隻他最愛的舊安撫玩偶,看起來有些困惑。 而姿穎,就像這個家的指揮官一樣,正站在玄關指揮司機把東西搬上車。
「你們要去哪裡?」阿建問,雖然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芷萱沒有回頭,她的背影看起來很僵硬,但動作很堅決。「我們要回媽那邊住幾天。」 「幾天?」阿建看著那个巨大的29吋行李箱,「這看起來不像是幾天。」 這時,姿穎轉過身來。她今天穿得很休閒,像是一個準備帶家人去郊遊的好阿姨。 「姊夫,你別緊張。」姿穎笑著說,語氣輕鬆得讓人發毛,「媽說很久沒看到凱凱了,想念孫子嘛。加上我也覺得姊姊最近壓力太大,需要一個『支持系統』讓她喘口氣。你這幾天也可以好好休息,專心想你的理論,不用被我們這些俗人打擾。」 阿建看著姿穎。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不是「分居」,是「度假」;不是「逃離」,是「喘息」。
「這是綁架。」阿建在診療室裡對我說,「她們要把凱凱帶回那個充滿糖果、iPad和傭人的溫室裡。一旦回去,這五天在學校建立起來的規則,會在一小時內被摧毀殆盡。」 「你有阻止她們嗎?」我問。 「我擋在門口。」阿建回憶道,「我說:『凱凱下週還要上學。邱老師的課不能中斷。』」 「姿穎怎麼說?」 「姿穎笑了。她走過來,用一種很遺憾的表情看著我,說:『姊夫,你還不明白嗎?那個學校就是問題的根源。我們已經幫凱凱請好假了。我們會幫他找更適合的學校——那種懂得尊重孩子靈魂的學校。』」 「芷萱呢?她有說話嗎?」 「她一直低著頭摺衣服。」阿建苦笑,「直到我試圖去拉行李箱,她才突然爆發。她轉過身,眼淚流了下來,對我吼道:『你還嫌不夠嗎?你看看兒子這幾天變成什麼樣子?你就讓我們走吧!我不想在兒子面前跟你吵架!』」 阿建停頓了一下,眼神黯淡:「這句話封住了我的嘴。如果我硬攔,就會變成肢體衝突,那就真的坐實了我是『暴力父親』的指控。」
「這是一個死局。」我點頭,「在那個當下,你似乎無力回天。」 「是啊,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把凱凱帶走。」阿建說,「姿穎走過去抱起凱凱,像抱著一個受傷的戰俘,準備把他帶上救護車。她一邊抱一邊說:『來,寶貝,我們去阿嬤家,阿嬤買了好多新玩具等你喔,不用再洗碗了喔。』」 「凱凱的反應呢?」 「這就是最諷刺的地方。」阿建深吸一口氣,「聽到不用洗碗、有玩具,凱凱的眼睛亮了。他畢竟才三歲,人性的本能就是趨樂避苦。他開心地抱著姿穎的脖子,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這一幕一定讓你很受傷。」我輕聲說。
「心如刀割。」阿建承認,「但我當時想起你在診療室跟我說的話。」 「哪一句?」 「『守住事實,把解釋權還給母親。』」 阿建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起來。 「我看著姿穎抱著凱凱走向門口,那個畫面很美,很有愛。但我發現了一個細節——凱凱的鞋子。」 「鞋子?」 「對。因為姿穎是直接把他抱起來的,所以凱凱沒有穿鞋子。他的兩隻小腳在半空中晃啊晃的,鞋子還留在玄關的地墊上。」
阿建描述著那個關鍵的瞬間。
「我突然開口了。我沒有對姿穎說話,我對著芷萱說。」 阿建模仿著當時的語氣,平靜但穿透力十足: 「我說:『芷萱,妳看。凱凱現在連穿鞋子的機會都被拿走了。』」 芷萱停下了腳步。 「我繼續說:『這幾天早上,他雖然穿得很慢,穿反了會生氣,但他最後都是自己穿著鞋子走出這扇門的。但現在,他雙腳懸空。這就是妳們要給他的愛嗎?讓他一輩子雙腳懸空?』」 姿穎立刻回頭,眉頭皺了起來:「姊夫,你這是在情緒勒索嗎?地板很髒,我抱著他是怕他弄髒襪子。」 「但我沒理姿穎。」阿建看著我,「我死死盯著芷萱。我賭她在這五天裡,其實有看到兒子的變化。我賭那個『自己拿衛生紙』的畫面還在她心裡。」
「芷萱有反應嗎?」我屏住呼吸。
「她看了看凱凱懸空的腳,又看了看地上的鞋子。」阿建的聲音放慢了,「那一秒鐘,時間好像凝固了。然後,芷萱做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對姿穎說:『把他放下來。』」 姿穎愣住了。「姊?」 「『讓他自己穿鞋。』芷萱的聲音很小,在發抖,但很堅持,『把鞋子穿好再出門。』」 姿穎臉色變得很難看,但礙於姊姊的指令,她只好不情願地把凱凱放下來。 「凱凱一落地,有些不知所措。」阿建回憶道,「他看看媽媽,又看看阿姨。姿穎蹲在旁邊想幫他穿,但芷萱喊了一聲:『姿穎,讓他自己穿。』」 「接下來的兩分鐘,是那個早上最漫長的兩分鐘。」 阿建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苦澀但驕傲的笑容。 「凱凱坐在小板凳上,拿起那雙魔鬼氈的球鞋。他穿第一隻腳時卡住了,因為沒把舌頭拉開。他習慣性地哼了一聲,想把腳伸向阿姨。姿穎的手剛伸出去,芷萱就轉過頭去,不看她。」
「沒人幫忙。凱凱嘆了口氣——那是他這幾天在學校學會的嘆氣,像個小老頭。」阿建笑了一下,「然後他自己把舌頭拉開,用力把腳塞進去,再狠狠地把魔鬼氈黏上。接著是另一隻腳。」 「穿好後,他站起來,跺了跺腳。那個聲音很紮實——咚、咚。」
「我看著芷萱。」阿建說,「她看著兒子穿好鞋站在那裡,眼淚流了下來。那不是傷心的眼淚,那是……複雜的眼淚。」 「然後呢?她們還是走了嗎?」 「走了。」阿建攤手,「姿穎臉色鐵青地牽著凱凱出門,司機把行李搬上車。芷萱最後一個走。她在門口停了一下,沒有回頭看我。」 「她說:『我只是不想讓他覺得我們在吵架。這幾天……我們先分開冷靜一下。』」 阿建看著桌上的信封袋。「然後門就關上了。家裡變得很安靜。我知道凱凱現在應該正在阿嬤家吃著哈根達斯,看著無限暢飲的卡通。我建立的規則大概已經崩塌了。」
「但是,阿嘉,」阿建抬起頭,眼神裡的光沒有熄滅,「我看著門口那雙他不小心穿反、但確實是自己穿上去的室內拖鞋……我覺得我埋下了一顆種子。」
「那顆種子叫什麼?」我問。
「『腳踏實地』。」阿建堅定地說,「芷萱看見了。她看見了抱著走的愛是懸空的,而自己穿鞋的愛是落地的。雖然她現在選擇了懸空,但我相信,一旦妳看過孩子自己走路的樣子,妳就很難再忍受他被當成嬰兒抱著了。」 我看著阿建。他輸掉了這場「搶人大戰」,凱凱被帶回了那個巨大的溺愛堡壘。從表面看,這是一場慘敗。 但在敘事治療的觀點裡,故事的流向已經改變了。 之前的故事是「殘忍父親 vs. 慈愛母親」。 但在玄關的那兩分鐘,故事出現了裂痕,變成了「懸空的愛 vs. 落地的愛」。 「阿建,你做得很好。」我對他說,「你沒有攔住她們的人,但你攔住了她們的『敘事』。姿穎原本想上演一場『逃離魔窟』的戲碼,但最後那一幕,變成了凱凱穿著戰靴出征。」
「現在,」我看著那個信封,「戰場轉移了。接下來你要面對的,不只是姿穎,還有那個真正的幕後主使者——岳母。而在那座充滿糖衣的城堡裡,凱凱會是你唯一的內應。」 「內應?」阿建疑惑。 「對。」我微笑,「因為嘗過『自己穿鞋』這種獨立滋味的孩子,是很難再心甘情願變回寵物的。哪怕有哈根達斯也一樣。」
阿建離開時,沒有帶走那個信封。他把它留在茶几上,像是把焦慮暫時託管。他知道,這場「以愛為名的綁架」才剛開始,而他必須耐心等待那顆種子在溫室裡發芽,直到它撐破屋頂。
2013 K. Houst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