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些話一旦說出口,世界就再也回不去了。它們像是一把未經麻醉的手術刀,精準卻殘忍地劃開了家庭那層名為「和諧」的假皮,露出了底下已經化膿的真實。
一週後,阿建再次坐在我的診療室裡。這一次,他的神情不再像個受驚的孩子,反而多了一種經歷過暴風雨洗禮後、近乎虛脫的蒼白。
「我說了。」這是阿建的第一句話。「結果呢?」
「就像你預言的,世界大戰。」阿建苦笑,伸手鬆開了襯衫領口,「但奇怪的是,當廢墟真的倒下來時,我反而沒有恐懼。我只感到一種巨大的、荒謬的悲傷。」
他開始敘述那個夜晚。那是診療後的第三天。場景依然是那張擁擠卻又荒涼的雙人床。
那天晚上,凱凱因為睡前多吃了一塊巧克力而異常興奮。芷萱筋疲力盡,習慣性地側過身,將背脊留給阿建,臉龐緊貼著兒子的呼吸,手指輕輕捲繞著凱凱的頭髮——那是她每晚將自己封印進「母子世界」的儀式。
阿建看著這一幕,那種熟悉的、像是被砂紙磨過心臟的孤獨感再次襲來。
「我伸出手,」阿建回憶道,「這一次我沒有猶豫,也沒有過多的期待。我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肩胛骨。即便隔著絲質睡衣,我依然能感覺到她在接觸的那一瞬間,整個人像含羞草一樣猛烈地收縮。」
芷萱沒有轉身,但她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和厭惡:「阿建,我說過了。我很累。而且……你的手讓我感覺很麻,很不舒服。像是有無數根針在刺我。拜託你,離我遠一點。」
這就是信號。那個將他定義為「帶刺異物」的審判。
過去的阿建會縮回手,但這一次,那個在他體內甦醒的治療師人格接管了局面。他沒有縮手,反而把手掌貼得更緊了一些。
「我對著她的後腦勺,用一種連我自己都驚訝的平靜語氣說出了那句話。」阿建看著我,眼神空洞。
「芷萱,我看著妳的背影,我發現這張床上雖然躺了三個人,但妳好像已經跟凱凱結婚了。」
時間彷彿在那一刻停止了。隨後,爆炸發生。
芷萱猛地翻過身,動作大到差點吵醒凱凱。她在黑暗中瞪著阿建,眼神鋒利如刀。「你說什麼?你怎麼能說出這麼噁心的話?他是你的兒子!你竟然用這種骯髒的思想來形容我對他的愛?難怪我碰到你會覺得刺痛,因為你整個人就是扭曲的!」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一刻,床上的第三個人——那個穿著尿布的馬基維利——醒了。
凱凱並沒有迷糊地哭泣。他睜開眼的瞬間,眼神幾乎立刻就鎖定了空氣中緊繃的電流。他看見了母親扭曲憤怒的臉,也看見了父親不尋常的堅持。於是他做出了最熟練的選擇:向強者效忠。
他直接坐起來,撲進芷萱的懷裡,指著阿建,用一種表演性質的哭腔喊道:「爸爸打媽媽!爸爸壞壞!凱凱保護媽媽!」
芷萱緊緊抱住凱凱,對阿建發出最後通牒:「你看!連三歲小孩都感覺到了你的暴力氣場!你還要否認嗎?」
這是一個絕殺局。
「但我沒有退。」阿建握緊拳頭,「我看著芷萱,很悲哀地說:『芷萱,那不是刺痛。那是因為妳已經太久沒有感覺到真實的人類體溫了。妳把自己麻醉在這個無菌室裡太久了,所以當真實的血液試圖流進妳心裡時,妳會覺得痛。』」
接著,他把目光轉向了凱凱。
「『哇,凱凱,我看見「國王遊戲」又開始了。這一招很厲害,只要喊一聲爸爸壞壞,媽媽就會抱你。但爸爸今天沒有生氣,爸爸只是在跟媽媽說實話。我們都長大了,不需要再玩這個遊戲了。』」
房間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凱凱的假哭窒了一下,困惑地看著父親。而芷萱則僵硬地抱著孩子,眼神裡交織著憤怒與一絲被看穿的恐懼。
「滾出去。」芷萱最後擠出了這三個字,「去睡客廳。我不想看到你。」
阿建拿了枕頭,走出了臥室。
那一夜,客廳的沙發很硬,但他沒有睡著。他也沒有感受到什麼「終於說出口」的解脫。相反地,躺在黑暗中,阿建心裡湧上的是一股巨大的、幾乎要將他吞沒的虛無感。
他的專業自我告訴他:「做得好,你成功刺破了共生結構。」
但他的情感自我卻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
「這段婚姻還有救嗎?」阿建問我,聲音裡充滿了絕望,「我愛她,天知道我多愛那個曾經充滿靈氣的芷萱。但如果為了拯救兒子,我必須變成她眼中的怪物;如果為了維持這段婚姻,我必須接受我是個讓人發麻的『過敏原』……那麼,這份愛還剩下什麼?」
他感到一種深沉的失望。對她失望,也對自己失望。他救得了別人的家庭,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與兒子在他面前上演一場名為「愛」的慢性自殺。
隔天清晨,家裡的空氣冷得像停屍間。
芷萱牽著凱凱走出臥室,完全無視阿建的存在。凱凱緊緊抓著媽媽的衣角,偶爾偷瞄阿建一眼,眼神裡帶著一種「我們贏了,爸爸輸了」的確認。
就在這時,阿建看見了餐桌上那張昨天被他不經意丟在那裡的幼兒園傳單。
那是第六間幼兒園昨天傍晚發來的勸退通知。那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阿建突然意識到,他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要走,也要在走之前,為凱凱做最後一件事。這不是為了贏回芷萱的心——他已經對此不抱希望——這是一場帶著絕望色彩的「自殺式攻擊」。
「我們談談。」阿建開口,聲音沙啞。
芷萱停下腳步,背對著他。「沒什麼好談的。既然你覺得我們母子讓你看不順眼,你可以搬出去。」
「我會搬,如果必要的話。」阿建疲憊地說,「但在那之前,凱凱沒學校念了。」
他把那張新的傳單——「陽光種子幼兒園」——推到了桌子邊緣。
這是一間外表極其普通的社區型幼兒園,沒有雙語招牌,沒有進口遊樂設施,只有一個大大的泥土地操場。它的教學宗旨寫著兩行大字:「生活自理,動手實作;多元智能,發現自我。」
芷萱轉過身,眼神裡充滿了鄙夷。「你是指那間在巷子裡、看起來髒兮兮的學校?阿建,你真的是瘋了。你要我的兒子去那種地方?那裡只會教小孩怎麼擰抹布、怎麼種菜,根本沒有系統性的外語教學。你是要培養他去當清潔工嗎?」
在芷萱眼中,所謂的「生活技能」是傭人做的事,「多元智能」是學業不好的藉口。她要的是精緻的、學術的、貴族式的教育。
「對,在妳眼裡,自己穿鞋、自己收拾餐具是清潔工做的事。」阿建看著她,心裡竟然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平靜,「但在我看來,凱凱現在連當個『完整的人』都有困難。他除了會看大人臉色、會操控情緒之外,他連一顆扣子都不會扣。」
「既然妳認定我是錯的,認定我是個不懂『高敏感孩子』需求的粗人,那我們來打個賭吧。」
「什麼賭?」
「送凱凱去這間學校。」阿建深吸一口氣,拋出了他最後的籌碼,「這間學校不寵小孩,老師強調凡事自己動手,也不吃情緒勒索那一套。這完全違反妳的保護原則。」
「如果凱凱在那裡崩潰了、受傷了,或者像妳預言的那樣,因為環境太『粗糙』而產生了心理陰影,那就證明妳是對的。證明我是個冷血的混蛋,證明妳的溺愛才是真理。到時候,我不僅閉嘴,我會簽字離婚,淨身出戶,把凱凱的監護權完全給妳,以後絕不干涉妳們的任何決定。」
芷萱的瞳孔猛地收縮。她聽出了丈夫語氣中的決絕——這不是氣話,這是遺言。
「但如果……」阿建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悲涼,「如果他在那裡反而變好了,學會了照顧自己,學會了用能力而不是眼淚來解決問題……那就證明,這個家真正生病的人,不是凱凱,也不是我。」
空氣死寂了幾秒。
這是一個殘忍的賭局。阿建竟然要用「期待兒子受傷」來作為誘餌,去引誘妻子接受正確的教育選擇。
芷萱看著阿建,眼神複雜。她看見了一個已經心灰意冷、準備隨時撤退的男人。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反而激起了她的好勝心與控制欲。她不能容忍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示弱,更不能容忍被他貼上「生病」的標籤。
「好。」芷萱走過來,一把抓起那張寫著「生活技能」的傳單,動作狠戾,「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阿建,我會讓你親眼看著你那套『窮養』的理論是怎麼害死兒子的。到時候,你別哭著求我原諒。」
「我不會哭的。」阿建看著她,心裡那塊原本屬於丈夫的位置,此刻空蕩蕩的,「一言為定。」
她牽著凱凱摔門而去。巨大的關門聲震得牆上的結婚照微微歪斜。
阿建癱軟在椅子上,雙手掩面。他贏得了這場談判,成功把凱凱送進了那間強調實作與技能的「鐵板」學校。但在情感上,他覺得自己已經輸得一無所有。他剛剛親手將他們殘存的信任推上了斷頭台。
如果這場治療註定要以婚姻的死亡為代價,那麼,這就是他必須支付的帳單。
阿建抬起頭看著我,眼角有一滴淚滑落:「治療師,你說,為了救一個孩子,殺死一段婚姻,值得嗎?」
我看著他,無法給出標準答案。因為在存在的深淵面前,任何答案都顯得輕浮。我只能陪他在這片廢墟上,等待那個叫凱凱的孩子,在另一片充滿泥土與汗水的操場裡,遭遇他人生中第一次真實的碰撞。
2012 K. in Houst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