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建走進診療室時,神情異常冷靜。那是一種外科醫生剛完成一台高風險手術後的冷靜——病人活下來了,但手術台上一片狼藉,而醫生自己也滿手鮮血。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癱軟在沙發上,而是端正地坐著,雙手交疊在膝蓋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生效了。」阿建說,聲音裡沒有一絲贏家的喜悅,「那個賭局。」「這一週過得如何?」我問,試圖探測那場豪賭後的餘震。
「像走在薄冰上。」阿建苦笑了一聲,眼神飄向回憶的深處,「你記得那天她答應賭局時的表情嗎?那不是妥協,那是宣戰。入學的前兩天,芷萱每天早上送凱凱去學校時,都像是一個準備去蒐證的檢察官。」
阿建開始描述那幾天的背景,這段缺失的拼圖,讓後來的爆發顯得更加合理且驚心動魄。
「那是一間很普通的幼兒園,沒有冷氣,只有泥土地和舊風扇。芷萱第一天站在門口,指著那有些斑駁的地板,對我冷笑:『你看,這種環境充滿了細菌。凱凱如果生病了,全是你的責任。』」
「她每天都在等。」阿建說,「她在等凱凱哭著回家,在等老師說錯話,在等任何一個可以證明『阿建是個虐待狂』的證據。甚至……我有種感覺,她在那幾天對凱凱特別溫柔,甚至過度保護,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刑罰』做對照組。」
「她在強化凱凱的脆弱,為了證明你是錯的。」我指出這殘酷的動力。
「沒錯。所以到了第三天中午,當那個引爆點來臨時,其實是她和凱凱共同編織的劇本撞上了牆。」
阿建深吸一口氣,將我們帶入了那個關鍵的時刻。
「那天中午,邱老師打電話來,語氣很平靜,只說凱凱在情緒上遇到一些困難,建議我們過去一趟。芷萱掛電話時,臉上竟然有一種『終於來了』的表情。她抓起包包就衝出門,我跟在後面。我知道,她是去驗屍的——驗證我的失敗。」
「但她沒想到,她看到的是另一幕。」
阿建的眼神沉了下來。「我們趕到的時候,凱凱正躺在餐廳的地上。那是午餐時間後的收拾時段。凱凱拒絕洗自己的碗,他摔了碗,然後使出了他的殺手鐧——躺在地上尖叫,指著邱老師喊『打人』。這是他在家裡統治我們的王牌。」
「當時我就站在辦公室的角落,」阿建回憶道,眼神銳利,「我看著凱凱在地上打滾,滿臉眼淚鼻涕。說實話,身為父親,看到兒子那麼狼狽,心裡當然會痛。但我腦中的治療師人格在運作。我知道這是『消弱突發』(Extinction Burst)——他在測試底線,他在用十倍的音量試圖喚回舊有的規則。」
「芷萱呢?」我問,「她做了什麼?」
「她衝了進去。」阿建閉上眼,彷彿不忍回想,「她像一頭憤怒的母獅,準備去撕碎那個『虐待』她兒子的老師。這本該是這場戲的高潮:媽媽救兒子,爸爸被羞辱,全劇終。」
「但邱老師擋住了她。」
「怎麼擋的?」
「用一句話。」阿建睜開眼,眼裡閃過一絲敬畏,「邱老師沒有辯解有沒有打人,她只是看著準備咆哮的芷萱,冷冷地說:『媽媽,妳現在把他抱起來,就是在剝奪他相信自己能做到的能力。妳在讓他變成心靈上的殘廢。』」
阿建比劃著那個畫面。「芷萱愣住了。她停在那裡,像是當機了一樣。這不在她的劇本裡。她準備好對抗『壞老師』,但她沒準備好面對一個指控她是『剝奪者』的專家。」
「這就是轉折點。」我輕聲說。
「是的。當時我就站在她身後一步的地方。我看見她的背影在發抖,手緊緊抓著那個名牌包。每當凱凱哭喊一聲『媽媽救我』,她的身體就抽搐一下。她在忍受一種劇烈的認知失調——如果她救了,她就是剝奪者;如果她不救,她就是冷血動物。」
「她有好幾次回頭看我,眼神裡充滿了求救,也充滿了恨意。」阿建的聲音低了下去,「但我沒有動。我沒有給她台階下,也沒有給她任何指令。我就只是站在那裡,做一個沉默的旁觀者。我在心裡祈禱:『芷萱,挺住。別毀了這一切。』」
「最後,結局呢?」
「凱凱發現沒人救他。」阿建苦笑,「他在地上躺了二十分鐘,哭到聲音都啞了。最後,他是因為受不了那種被全世界遺棄的恐懼,才爬起來去洗碗的。他洗得很爛,全身溼透,但他洗完了。」
「那一刻,我看見芷萱轉過身去。她不敢看。她不想看到她的『小王子』變成一個滿手油污、為了生存而不得不低頭的『灰姑娘』。」
「所以,阿建,」我看著他,「你贏了。」
「贏?」阿建搖搖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該看看那天回家的氣氛。凱凱變得很安靜,那是耗竭後的安靜。他在學校累壞了,那個『國王』的面具被強行摘下來,他現在有些不知所措。這其實是好事,他在重整。」
「但芷萱把這解讀為『創傷』。」
「沒錯。這三天,家裡變成了冰窖。」阿建無奈地攤手,「她完全不跟我說話。她把我當成透明人。她照常做事,但切斷了所有跟我的情感連結。她在用沉默懲罰我,她在告訴我:『看你幹的好事,你把兒子毀了,你也把我們毀了。』」
「她正在經歷喪失(Loss)。」我分析道,「她失去了一個依賴她的嬰兒,也失去了一個全能母親的自我認同。她現在心裡是空的。」
「我知道。」阿建的眼神變得深邃且憂慮,「這才是我最擔心的。一個內心空洞的母親,通常會做什麼?」
「尋找舊的填充物。」
「對。」阿建點頭,「昨晚,我看見她在陽台講電話。她在哭。那是她這幾天第一次流露情緒,但對象不是我。她在向岳母——那個全能的太后——求救。她在訴說凱凱有多可憐,而那個『狠心的爸爸』是如何冷眼旁觀。」
阿建看著我,眼神中充滿了身為治療師的清醒,以及身為丈夫的無力。
「治療師,我知道我在做正確的事。我看著凱凱昨晚自己把杯子放回桌上,雖然放得歪歪扭扭,但我知道這條路是對的。但轉過身,看著芷萱那張冷若冰霜的臉,我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這就是雙重束縛。」我輕聲說,「如果不救兒子,你會毀了兒子;如果救了兒子,你會毀了妻子對你的最後一點依戀。」
「那我該怎麼辦?繼續當個冷血的旁觀者嗎?」
「不,」我看著他,「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刻。芷萱正在經歷『戒斷反應』。她會痛苦,會憤怒,會找娘家當救兵。你不能因為內疚而退縮,也不能因為她冷暴力而反擊。」
「你要做一個穩定的容器。」我給了他最後的處方,「你要讓她感覺到,即使她恨你,即使她覺得你是個混蛋,你依然穩穩地站在那裡,撐著這個家。因為當娘家的風暴襲來時,你是唯一能擋在她和現實之間的人。」
阿建離開時,背影顯得孤獨而堅毅。
他清楚地知道,那通打給岳母的電話,意味著下一場風暴即將來臨。那將不再是夫妻間的冷戰,而是兩個家族、兩種階級、兩套價值觀的全面對決。
而他,這個剛剛贏了一場慘烈勝利的父親,必須獨自守住那扇門,不讓舊有的溺愛洪水,再次淹沒那個剛剛學會自己拿杯子的小男孩。
2012 K. in Houst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