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互訴情衷,薛蟠錯上加錯 1、寶玉的傷痛與襲人的心疼 故事從寶玉養傷開始。 賈政的嚴厲家法讓寶玉臀腿青腫紫瘀,血痕斑斑。 襲人輕輕脫下他的中衣,見傷勢嚴重,咬牙說:「怎麼下這麼狠的手!你若聽我一句話,也不至於此。幸好沒傷筋骨,若打出殞疾,怎麼得了!」 寶玉嘆氣說只是為那些事(琪官與金釧),讓她別問,只說下半身疼得厲害。 正在這時,丫鬟報說寶釵來了,襲人來不及穿回中衣,忙拿紗被蓋住寶玉下身。 寶釵手托一丸藥進來,說晚上用酒研開敷上,能散淤血熱毒,問他可好些。 寶玉謝過,說好些了,請她坐。 寶釵見他能說話,不似先前虛弱,心裡稍安,嘆道:「早聽人勸,也不至今日。老太太、太太心疼,我們看著也……難過」話說一半,咽住不說,眼圈微紅,臉頰泛赤,低頭弄衣帶。 寶玉見她如此親切,柔情中帶著憐惜,疼痛早已拋諸腦後,心想:「我不過挨幾下打,他們就這樣憐我。若我真有不測,他們不知多傷心。既如此,我縱死也值得了。」 他感動萬分,忘了傷痛。 【本段解析】 薛寶釵是什麼人?她是封建禮教下的模範生,平日裡最是情緒不外露。 但在寶玉重傷這一刻,她少見的少女情懷,還是流露了。 然而,寶釵終究是寶釵。她的關心立刻接上了說教:「你若是早聽話,就不會挨打」。 這就是寶釵與黛玉的根本區別: 寶釵的愛,是有條件的,是建立在期望「你變好、你走正途」的基礎上; 她心疼的是那個「可能成材的表弟」,而不是那個「離經叛道的寶玉」。 而寶玉此時的反應,標準的「情痴」。他不在乎對方是否說教,只在乎對方是否「心裡有我」。 這種對女性無差別的體貼與感激,既是他的可愛之處,也是他濫情的根源。 ************** 2、寶釵的體貼與薛蟠的誤解 寶釵問襲人為何好端端動氣打起來,襲人悄悄說焙茗提到是為琪官和金釧的事,疑是薛蟠挑唆,賈環告密。 寶玉聽了,怕寶釵多心,忙攔住襲人說:「薛大哥從不是這樣,別亂猜。」 寶釵心想,寶玉傷成這樣還顧及她感受,細心可敬,卻可惜不把這心思用在正事上。 她又暗忖薛蟠素來放蕩,恐真與此事有關,便說: 「不必怨這個怨那個。寶兄弟若不與那些人來往,老爺怎會生氣?哥哥口無遮攔,說出寶兄弟的事,也不是有意挑唆,只是他從不避嫌。襲人只見過寶兄弟的細心,哪見過我哥哥那肆無忌憚的性子?」 襲人因提到薛蟠,見寶玉攔話,已知說錯,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 寶玉聽寶釵的話,半是規勸,半是體貼,越發心動。 寶釵起身說明日再來,叮囑好生養著,把藥交給襲人,說晚上敷上便好。 她出門時,襲人送至院外,謝她費心。 寶釵笑說不必謝,要她多注意寶玉,別胡思亂想,想吃什麼玩什麼,悄悄去她那取,別驚動老太太、太太,免得再惹禍。 襲人感激不已,回來見寶玉沉思似睡,退出房外梳洗。 【本段解析】 這一幕展現了寶玉極高的「情商」,但這種情商僅限於「護花」。 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還能照顧到表姊的尷尬,維護薛家的名聲,這份細膩確實讓人動容。 在內宅中,這種「給面子」的行為最能收買人心。 寶釵此時對寶玉的評價應該是複雜的: 「這個男人雖然不僅仕途無望,但在做人(尤其是對待女性)的細節上,卻又無可挑剔。」 這會讓她在理性的疏離與感性的親近之間,更加矛盾。 ************** 3、黛玉的淚水與絹子的情意 寶玉被打,臀傷如針刺火燒,輾轉難安,昏沉中夢見蔣玉函(琪官)訴說被忠順府追查,又見金釧哭訴投井之情。 正要說話,忽被推醒,睜眼見黛玉站在床前,雙眼腫如桃,淚光滿面。 寶玉怕是夢,挺起身細看,確認是她,因傷痛難忍,噯喲倒下,嘆道: 「你怎麼來了?天氣還熱,別中暑了。我雖挨打,不很疼,是裝給他們看,喊給老爺聽,你別當真。」 黛玉無聲啜泣,氣噎喉堵,聽他這話,心裡千言萬語,卻半句說不出,半晌抽噎道:「你可都改了罷!」 寶玉長嘆說:「你放心,我為你們這些人死了也情願。」 正說著,院外報說鳳姐來了,黛玉知是鳳姐,忙說從後院走,怕被人笑她紅了眼的傷心樣子。 寶玉拉住她說,好好的怕什麼,黛玉急得跺腳,悄聲說看她眼睛剛苦過,會被取笑,寶玉才放手。 黛玉三步兩步從後院離開,鳳姐進來問寶玉好些沒,想吃什麼,隨後薛姨媽、賈母的丫鬟也來探望。至掌燈時,寶玉喝兩口湯,昏沉睡去。 【本段解析】 這也是全書動人的時刻之一。若說寶釵送的是「藥」(治身),黛玉送的就是「心」(治魂)。 為什麼黛玉只說「你改了吧」? 依照黛玉的性格,她平日最支持寶玉不讀死書,但看到愛人被打得半死,她心碎了,寧願他庸俗一點,也不願他受苦。 這是一份超越了價值觀的、純粹的疼惜。 而寶玉的回答「死了也情願」,則是對他這份真性情的堅持,作出的回應。 他在向黛玉宣誓:為了堅持自我,為了我認可的價值觀(情義),肉體的痛苦算不得什麼。 另外,黛玉避開鳳姐從後門走,顯現了她性格中的孤傲與怯弱。 她不願讓自己的深情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這種「潔癖」註定讓她在賈府這種複雜環境中活得辛苦。 ************** 4、王夫人的憂慮與襲人的建言 幾個常來往的媳婦子,聽聞寶玉挨打,也前來探望,襲人笑說她們來遲了,寶玉已睡下,襲人陪她們坐著喝茶。 媳婦們悄悄說,等寶玉醒了,再替她們問好。 襲人送走她們,忽聽王夫人派老婆子叫個跟寶玉的人過去。 襲人囑咐晴雯、麝月等人看顧寶玉,自己隨老婆子到上房。 王夫人坐在涼榻搖扇,見她來,說:「你怎麼撂下他,誰伺候?」 襲人陪笑說寶玉睡了,幾個丫鬟會伺候,怕太太有吩咐才來。 王夫人問寶玉疼不疼,襲人說敷了寶釵的藥好些,已睡沉。 王夫人問吃什麼,襲人說喝了點湯,想吃酸梅湯,她怕收斂積毒,勸他吃糖醃玫瑰鹵子,寶玉嫌不香甜。 王夫人說前日有人送了木樨與玫瑰清露,香得很,命彩雲各拿兩瓶給襲人。 襲人謝過,怕糟塌,只各拿一瓶,見小瓶精緻,笑道:「這般尊貴,怕沒多少。」 王夫人叮囑她好生收著。 王夫人又叫住襲人,問是否聽說賈環在賈政面前說了什麼。 襲人說只聽是為琪官的事挨打,王夫人搖頭說還有別的原故。 襲人說不知,遲疑後方說出,寶玉該受點教訓,免得日後惹出大事。 王夫人嘆說她何嘗不知要管,但她年過五十,只此一子,寶玉現在是她獨子,賈母又寵愛,怕管嚴了出意外,才縱容他。 她也常勸說,無奈寶玉不改,如今吃了虧,若打壞了身子,她將來要靠誰?說著落淚。 襲人陪淚說,太太心疼寶玉,他們做下人的也盼平安。 她常勸寶玉,但不聽,旁人又親近他,慣著他。 今日想求太太示下,是否讓寶玉搬出園子。 王夫人一驚,問是否有誰作怪,襲人說沒有,只是園裡的姑娘們年齡大了,男女同處一園不方便,怕無心之事被人說嘴,壞了名聲,連累太太心血白費。 王夫人感嘆襲人想得周全,說早有此念,今日被提醒,索性把寶玉交給她,好歹留心,別讓他糟塌身子。 襲人低頭應下,退出。 【本段解析】 這是本回最精彩的權謀戲,襲人展示了何謂「頂級丫鬟的成功心法」。 以退為進: 先拒絕賞賜,表現廉潔,降低王夫人的戒心。 製造焦慮: 不說別人的壞話,只說「為了寶玉的名聲」、「男女大防」,這在封建大家長眼中是天大的事。 情感綁架: 一句「我們做下人的也盼著主子好」,將自己的利益與王夫人的利益完全綁定。 襲人這一招,獲利頗豐。 她出賣了大觀園中自由往來的氛圍(這恰恰是寶玉最喜歡的),換取了王夫人的絕對信任和自己的合法地位。 從此刻起,襲人不再只是寶玉的丫鬟,她是王夫人安插在怡紅院的「監院」。 這讓她成為了王夫人的心腹,卻也埋下了日後晴雯之死、大觀園抄檢的禍根。 因為王夫人現在看見了每個漂亮丫鬟,都覺得是想勾引她兒子的狐狸精。 ************** 5、絹子的傳遞與黛玉的詩情 襲人回院,寶玉已醒,他惦記黛玉,想派人探望,又怕襲人攔阻,謊稱要借書,讓她去寶釵處。 襲人走後,寶玉叫晴雯去瀟湘館,說若黛玉問起,就說他已好了。 晴雯嫌雙手空空,跑去沒理由,寶玉就拿兩條舊絹子,笑說將送這個給她。 晴雯說這是半新不舊的絹子,送黛玉她會惱。 寶玉卻說她會懂。 晴雯到瀟湘館,春纖說黛玉睡了,晴雯進屋見黛玉卧床,說送絹子。 黛玉心想為何送絹子,問是誰給的,晴雯說是舊的,黛玉更悶,細想大悟,說放下走吧。晴雯不解,回去盤算。 黛玉悟出絹子是之前她給寶玉擦汗的。 可喜他領會她的苦心,可悲不知未來是否如意。 她心潮翻湧,命丫鬟掌燈,在絹子上題詩三首,抒發淚水與相思。 寫到第三首,忽覺渾身火熱,臉紅如桃,照鏡見病容,知病由此起,上床抱絹子沉思,漸入夢鄉。 【本段解析】 這段描寫極為隱密難懂。 寶玉為什麼不寫信? 因為文字可能落入他人之手成為把柄(如賈政、王夫人)。 「舊手帕」是一種專屬於他們兩人的密碼。 只有靈魂相通的黛玉,才能讀懂這其中的深意。 他在告訴她:「我懂妳的眼淚,我願意為妳擦掉它,我們的感情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 晴雯作為送信人卻完全看不懂,這也殘酷地暗示了:晴雯雖美且巧,但在精神層面上,她始終無法進入寶黛雙人組的世界。 ******* 6、薛蟠的爭辯與寶釵的委屈 襲人到寶釵處,寶釵不在,去薛姨媽那了,等到半夜才回。 寶釵早疑薛蟠挑唆告寶玉,聽襲人轉述焙茗的話,越發信了。 薛蟠這日喝酒回來,見寶釵在薛姨媽處,問寶玉為何挨打。 薛姨媽正為此不快,咬牙說是他鬧的。 薛蟠愣住,說自己沒做此事,薛姨媽說人人都道是他,連寶釵也說了。 寶釵勸母兄別吵,說事情過去,不必計較,勸薛蟠少惹事,免得被疑。 薛蟠急了,發誓沒說寶玉給琪官之事,分辯說是有人告密拿他當幌子,嚷著要打死寶玉,替他償命,拿起門閂要跑。薛姨媽拉住罵,薛蟠眼紅說若不讓他去,為何賴他,寧可大家死了乾淨。寶釵勸他忍耐,別讓母親急,薛蟠反說她挑事,抱怨她不怨寶玉招惹是非,卻拿他出氣。 薛蟠氣頭上說寶釵護寶玉,因她金鎖要配玉,見寶玉有玉才偏心。 寶釵氣得拉薛姨媽哭說聽他說什麼,薛蟠知說錯,賭氣回房。 寶釵滿心委屈,怕母親不安,含淚告別,回房哭了一夜。 次晨 她無心梳洗,獨立花陰,遇黛玉,黛玉見她眼腫無神,笑道:「姐姐保重,哭兩缸淚也醫不好棒瘡!」 本章情節到此,留下懸念。 【本段解析】 薛蟠雖然是個渾人,但這句話卻是全書最犀利的「實話」。 「金玉良緣」一直是薛家(薛姨媽與寶釵)秘而不宣的戰略目標。 寶釵平日極力掩飾自己的野心,表現得雲淡風輕。 此刻被親哥哥赤裸裸地揭開遮羞布,指著鼻子說「妳想嫁給他」,這對自尊心極強的寶釵來說,是毀滅性的羞辱。 寶釵的哭,不只是委屈,更是恐慌。 她恐慌這層窗戶紙一旦捅破,她那「端莊矜持」的人設就崩塌了。 這一夜的淚水,也是她意識到自己在家族利益與個人尊嚴之間艱難掙扎的無奈。 ************** 本回總結:傷痛之後,格局已變 這第三十四回,名義上寫的是「挨打」,實則寫的是「表明立場」。 寶玉透過挨打,明確了自己為了情義可以犧牲肉體的決心。 黛玉透過舊帕,確認了寶玉是世間唯一的知己。 襲人透過進言,成功從「通房丫頭」晉升為「王夫人的代理人」。 寶釵透過兄妹爭吵,被迫直面「金玉良緣」背後的功利與尷尬。 一頓板子,打出了每個人的原形。在這賈府的深宅大院裡,有人為愛痴狂,有人為利籌謀。 這一回,寶玉的身體痛了,但黛玉的心安了;襲人的地位穩了,但而大觀園內眾人的好日子,恐怕也要到頭了。

說書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