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原本只是想找一件舊毛衣。
衣櫃最下層的抽屜卡了一下,才完全拉開。
那個阻力不像老化,更像是裡面多放了一樣不在原本結構裡的東西。裡面的空間比他記憶中深。前面的衣物被擠到一側,後方露出一個深色的紙箱。
箱子的表面有刮痕,邊角壓扁,看起來不像近幾年才放進來的東西,卻也沒有舊到需要被處理。
他蹲下來,把箱子拖出來。
箱子不重。拿起來時,裡面的物件跟著晃了一下,發出短促的聲音。
那聲音讓他停了一下,像是在提醒裡面並不是空的。
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拍掉外層的灰塵。灰塵在燈光下散開,很快又落回地面。
箱子沒有上鎖。
掀開蓋子的瞬間,一股封閉空間的氣味冒出來,混合著紙張與布料的味道。
裡面的東西不多,卻塞得很滿,排列方式不像刻意整理過,更像是反覆被取出、確認,然後再放回。
最上面是一件小外套。
尺寸明顯屬於孩童,袖口短,領口窄。
布料已經磨得柔軟,顏色偏暗,拉鍊有一段卡住。
他把外套攤在地上,手指沿著縫線滑過,停在左側袖口的一處修補痕跡。
那個位置,他有印象。
畫面來得很快。
冬天的早晨,天還沒亮,母親蹲下來替他拉好拉鍊。 他站在門口,鞋子還沒穿好,腳底踩在冰涼的磁磚上。
母親說了什麼,他記不清,只記得她的動作很快,像是在趕一個早就排定的時間點。
記憶停在門關上的聲音。
他把外套翻過來,查看標籤。
標籤上的字已經洗得模糊,只剩下一串斷裂的數字。
不是品牌代碼,也不像尺寸標示,更接近某種內部使用的編號。
那樣的排列方式,他並不陌生。
他把外套放到一旁。
下面是一個塑膠玩具。
形狀簡單,關節可動,表面有些刮痕。
顏色比他預期的深,接近灰色。
他把玩具拿到燈下轉了一圈,關節轉動時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這個玩具,他記得。
記憶裡的顏色是亮藍色,是那種在商店櫃檯上很顯眼的藍。
可現在拿在手裡的這一個,顏色均勻,沒有褪色的痕跡,像是本來就被設定成這樣。
他把玩具翻過來。
底部刻著一行小字。
字很小,排列緊密。不是品牌名稱,也不是產地說明,而是一串數字與字母的組合。
排列方式,與他最近在醫療系統裡看到的某些編碼非常接近。
他把玩具放下,沒有立刻繼續。
箱子裡還有幾本練習簿。
封面泛黃,邊角捲起。
第一本的封面上寫著他的名字,字跡歪斜,筆畫用力過頭。
他翻開來,裡面是熟悉的童年筆跡,一頁一頁寫滿,字行之間幾乎沒有空隙。
翻到中間時,有一張紙從書頁間滑出來。
那張紙不是作業紙。
紙張的厚度與顏色都不同,邊緣裁得很整齊,像是從某個文件夾裡取出來的。
上面印著欄位,標題用字簡短,排版嚴謹。
有些欄位填過,有些留白。
姓名那一欄,被塗改過一次。
原本的字被劃掉,上面重新寫了一行,筆跡與其他欄位不同。
他坐到地上,把那張紙攤開。
欄位的排列方式很熟悉。
與他最近填寫的醫療與戶政表格幾乎一致,只是缺少標頭與單位名稱。
紙張右下角,有一個小小的標記。
像是系統代碼的一部分,但不足以指向任何單一來源。
他把箱子裡的東西全部取出來,攤在地板上。
外套、玩具、練習簿、照片。
照片用相同尺寸洗出來,邊緣整齊。
照片裡的人物固定,場景也相似,只是站位略有差異。
其中一張合照裡,他站在後排,臉被前面的人遮住一半。
照片背面寫著日期。
那個日期,與他戶籍資料上的登記年份對不上。
他沒有立刻把事情串起來。
只是把物件依照時間順序重新排列,試圖確認是否存在一條可以成立的脈絡。
結果沒有指向單一答案。
箱子像是一個被留在原地的集合體。
不是證據,也不像紀念。
他把那張表格單獨放進書包,其餘物件依原樣收回箱子裡。
蓋子闔上時發出清楚的聲音,像是在封存某個階段,而不是結論。
隔天上班,他把那張表格帶在身上。
上午的會議照常進行。
投影畫面顯示專案進度,箭頭指向下一個節點。
討論圍繞著結果與時程,語句簡短。
沒有人注意到他桌上的文件。
中午休息時,他拍下表格的照片,寄到醫院的聯絡信箱。
信件內容只有一句話,詢問是否能協助確認文件來源。
寄出後,系統顯示已送達。
下午的時間變得緩慢。
每一次通知聲響起,他都會看一眼手機。畫面亮起,又很快暗下。
下班後,他直接去了母親家。
母親在廚房準備晚餐。
鍋裡的湯冒著熱氣,窗戶半開,風把氣味帶進客廳。
她看到他時,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原本的動作。
他把那張表格放在餐桌上。
母親的手停在半空。
湯勺沒有放下。
她看著那張紙,沒有立刻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把火轉小,坐到他對面。
「你從哪裡拿到這個?」她問。
他說了箱子的事。
母親點了點頭,像是在確認某件早就知道會發生的事情。
「那個箱子,本來就不是給你看的。」她說。
語氣平穩。
她沒有解釋表格的內容,也沒有否認那是他的東西。
只是把手放在桌面上,指尖微微收緊。
「有些資料,是為了讓事情能繼續走下去。」她說。
他等著她繼續。
母親沒有再說。
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下來,路燈亮起。
光線從窗外照進來,把桌上的紙張照得很清楚。
那張表格,仍然留在原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