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夫人要回國了。
臨行前，她最後一次來到王記香鋪，褪下腕上的京都老銀鐲，輕輕放在櫃檯上。「這個，給姑娘留個紀念。」
玥娘卻將鐲子推回，從櫃中取出一隻青瓷香盒：「夫人帶這個吧！裡頭是『月眉十二香』，有春蘭、夏荷、秋桂、冬梅……四季香序都齊全了。」松本夫人打開香盒，每格香粉旁都附著小箋，用娟秀的楷書寫著香名與詩句。在「冬梅」那格旁，她看見熟悉的那聯：
疏影自橫斜，秋水顧清淺
暗香未浮動，月眉已黃昏
「這幅對聯……」她抬頭。
「是玥娘與一位師父共作的。」玥娘垂眸：「他如今深居簡出，這香，也算替他送夫人一程。」
松本夫人忽然握住她的手：「姑娘可知，總督府下月要徵用古寺後山，建日本神社？」
香盒險些落地。
消息很快傳開，月眉街炸開了鍋，有人說要抗爭，有人說日人勢大，不如順從。陳少爺代表街坊去總督府陳情，回來時面色鐵青：「說是……『宗教同化政策』，勢在必行。」
玥娘連夜上山，寺門緊閉，她繞到後山，卻見明遠正站在石敢當前，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孤長。
「師父早就知道了？」
他緩緩轉身，手中握著那串十八子念珠：「七日後動工。方丈已決定遷寺。」
「遷去哪裡？」
「深山。」他望向夜色中的大漢溪：「那裡有座荒廢的古剎，雖然破敗，卻很清淨。」
她忽然想起什麼：「那敬字亭……」
「亭可遷，石敢當……」他輕撫石碑：「太重，只能留下。」
兩人沉默地立在碑前。這石碑鎮了月眉百年風水，如今卻要孤零零留在日人的神社旁。風吹過，石縫裡的艾草沙沙作響，像是老人無奈的嘆息。
玥娘也伸手輕撫石敢當，內心百感交集。
在這裡，明遠和尚曾經餽贈草藥予她。
這裡，曾經多次與明遠和尚相逢山道上
這裡，留下了多少珍貴的記憶，
石敢當見證了一切……
正當玥娘心緒愁腸百轉之際，卻聞身後傳來沉緩的吟詩聲：
也無梅柳新標格，
也無桃李妖嬈色。
一味惱人香，群花爭敢當。
玥娘下意識的接口吟道：
情知天上種，飄落深岩洞。
不管月宮寒，將枝比並看。
玥娘轉身看向明遠和尚，她的眼中有深深不捨之意，是對石敢當，也是對某個不能言說的情感。
這一闕詞，正是宋代才女朱淑真的《菩薩蠻.木樨》。
「其實，」明遠忽然道：「日本也有石頭信仰。或許……他們不會拆。」
這話說得勉強，兩人心裡都明白。
是夜，玥娘以木樨，也就是桂花為主，製作了「惱人香」。
動工前夜，月眉百姓自發聚集在古寺前。沒有旗幟，沒有口號，只是靜靜地燒香、誦經。玥娘將新製的「惱人香」香囊，分給眾人。
子時，明遠率僧眾做完最後一場法事。當鐘聲響起第一百零八響時，他親手卸下大雄寶殿的匾額。
「師父，」玥娘上前低聲道：「後殿的《永樂香典》副本……」
「昨夜已送往貓里，與真本合藏。」他聲音沙啞：「倒是那壇女兒香，要煩勞姑娘保管。」
「我？」
「陳家已被盯上，王家反而安全。」他將一枚鑰匙放入她掌心：「香在後山石窟，位置只有妳我知道。」
她握緊鑰匙，冰涼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
遷寺那日，細雨綿綿。僧侶們背著經卷，百姓們扛著佛像，長長的隊伍沉默地走上古道。玥娘走在隊伍中段，回頭望去 ── 日人的工程隊已等在路口，穿西裝的官員正指點著後山。
經過敬字亭時，她看見石敢當上繫滿了紅布條。走近細看，每條布上都寫著字：「香火永續」、「佛光長明」、「月眉魂在」……
其中一條墨跡猶新，筆力剛勁：
「亭可遷，石敢留，此心不改
香雖散，灰猶暖，餘韻長存」
沒有落款，但她認得這字。
隊伍轉入深山小徑前，她最後一次回望。敬字亭在雨霧中漸漸模糊，只有石敢當的青灰色身影，依然倔強地立在原地，像一尊無言的守護神。
三個月後，新神社落成。朱紅鳥居立在古寺舊址，風鈴聲取代了梵鐘。
但每月十五，總有人悄悄在石敢當前上香。香灰積了又散，散了又積，像是某種無聲的抗爭。
玥娘將女兒香秘密移至鋪中地窖，上頭壓滿普通香料。只有深夜無人時，她才會打開窖門，點一爐香，對空輕語：
「師父，今日又有人去石敢當前上香了。」
沒有回應。
只有香煙裊裊，在空中盤旋，最後貼著地窖牆壁，緩緩上升，像是要穿透泥土，去向某個遠方。
這年重陽，她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信紙是日本的越前和紙，墨跡卻是她熟悉的清勁：
「京都東山建仁寺，有漢僧掛單。每晨掃落葉於庭前，常對西天合十。寺中櫻花開時，香氣頗似『雨後清荷』。」
信末附了一枚壓平的櫻花瓣，花瓣上寫著極小的梵字「安」。
她將花瓣置入香爐，看它在火中捲曲、變黑，最後化作一縷帶著櫻花氣息的青煙。
窗外，月眉港又有日本輪船入港。汽笛聲聲，像是這個時代沉重的呼吸。
而她在地窖的昏黃燈光下，開始抄寫《永樂香典》的摘要。一筆一劃，將那些古老的香方、那些文明的密碼，用最工整的楷書，寫在最普通的毛邊紙上。
寫到「女兒香」配方時，她忽然停筆，在頁緣添上一行小註：
「此香如禪，不在形，而在心。縱隔重洋，焚之即見故土。」
地窖外傳來腳步聲，是採菱來喚她用晚膳。
她吹熄燈火，鎖好窖門。走出鋪子時，夕陽正將石敢當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古道盡頭，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
那影子裡，彷彿有個掃地的僧人，有個焚詩的女子，有千百年來無數在此駐足、嘆息、祈願的靈魂。
只要影子還在。
月眉，就還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