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音樂表演團體,
Stomp ,以生活中隨處可得的器具來演奏而著名。在他們手中可以配合演出的器具,包括了刷子,桶子,甚至掃把,皆是我們平常不會稱為樂器的工具。藉著表演者天生的節奏感,這些生活中的器具在他們的手中,宛如定音鼓,鑼鈸,非洲鼓等。配合簡單的劇情演出,顛覆了我們對樂器的定義,將音樂本質中韻律的部分,穿插在生活中的片段:
美妙的音樂不再是昂貴史特拉底瓦里(Stradivari)小提琴的專利,而是生活中的一部份。創造音樂這門藝術進而更貼近了生活的本質。
然而德國導演文溫德斯的電影《里斯本故事》,更是以生活中瑣碎繁雜的聲音,甚至不能被稱之為音樂的聲響,藉著電影中音效師之手,帶我們藉由聲音去探索里斯本這個城市。
日常生活中,我們雖然以五官去感知周遭的變化,然而人類是極度仰賴視覺的生物,豐富的視覺資訊,讓我們難以將注意力集中在,理所當然一併存在的背景聲音中。而當音效師將收音麥克風靜置城市的各個角落,彷彿是拿著聽診器的醫生,專心地聆聽求醫者的心跳,企圖辨識呼吸裡的雜聲。里斯本這個城市的脈動:
紛雜擾攘的人車聲,天空中隆隆作響的客機聲等等,透過音效師以不同於視野景觀的方法呈現。這樣的呈現,讓我們暫時從忙碌的視覺資訊解脫,而重新聚焦在那些平常不被注意的聲響上,得以從忽視的細節中,重新推論並記錄這個城市人們生活的方式。甚而,當我們被剝奪了視覺,重新聚焦在純粹的聲音中,反而在那些平常未能關注的聲響裡,更能讓想像力脫韁奔馳,進而找到新的詮釋。
在美洲還被稱為新大陸,位在紐約港口近海附近的愛麗斯島,是美國設置海關的地方。那時,因為歐洲連年饑荒戰亂,而被迫遷徙的移民們,在美國展開新生活之前,都需要在愛麗斯島上短暫拘留。為了紀念此島對美國移民史的重要性,美國政府特別在島上建立了一座博物館,完整地保存了當時的建築,並收藏了許多當時移民者的照片以及與海關訪談的錄音片段。
島上最著名的場景,大概是在電影《教父》第二集中出現的入境大廳。雖然今日入境大廳空蕩冷清,但我們仍舊可以藉由回想電影中,年輕的柯里昂在大排長龍的移民隊伍中,侷促不安的模樣,來揣摩當年移民們盼望能獲得許可,進入美國展開新生活的心情。
藉由電影重現過去,我們的視覺超越了現代;藉由演員重新演繹,我們得以經驗當時移民者的處境。這樣由視覺建構的同情(sympathy),在觀看博物館中陳列當年申請入關者的照片時,多少也能感同身受。他們憂鬱地凝視著相機的瞳孔裡,似乎還深藏著對窮困生活的恐懼,以及對未知生活的煩慮。
然而,只透過影像,我們對當時移民者的認識卻還僅只於一般的印象,我們並沒有對移民者有深刻個別的認識。如同,二戰末期揭發希特勒惡行,一幅幅集中營生還者的影像:
空洞茫然的眼神,瘦骨如柴的身軀,震撼了我們對人性之中,允許殘忍無道的暴行加諸於手無寸鐵,無辜無罪之人的暴戾之氣。
然而影像僅僅提供生還者一般印象,我們無法更貼近生還者的痛楚,因為我們不曾聽到他們親口訴說如何被迫與家人分離,如何遭到獄卒無情的折磨。而愛麗斯島的博物館,則提供了當時移民官訪談的聲音片段。
當我們暫時從影像裡釋放,而專注在訪談的聲音片段裡。少了辨識身份的衣著和面孔,靠著聲音,我們重新建構想像,以貼近移民者的心理狀態:他們忐忑焦慮的聲音,躊躇猶豫地選用詞彙,時而悲泣哭訴旅途的艱辛顛頗。藉著凝聽,我們更能以同理(empathy)的態度去瞭解當時移民者的心境。彷彿我們就是少了權威的移民官,聽著一段又一段各自顛沛流離的移民過程。而移民者藉著聲音的重現,都有了各自的個性,有了自己的聲音,有了向現代世人發言的機會。
同樣的,當文溫德斯的音效師,拿著麥克風,讓城市自己傾訴。我們才驚覺,這個世界早已充斥著人類創造的聲響。而屬於自然的,清晨鳥兒的啼叫聲,微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夏蟬嘶聲力竭地讚頌短暫的生命,池畔裡青蛙的和鳴,那份『寧靜』卻逐漸地離我們愈來愈遠。
台灣長年致力於保存自然聲響的錄音師,同時也是教育電台《自然筆記》節目主持人范欽慧,在與《一平方英寸的寂靜》(One Square Inch of Silence: One Man’s Search for Natural Silence in a Noisy World)一書的作者,戈登.漢普頓(Gordon Hempton)「註一」通信後,在漢普頓的邀請下,將在秀姑巒溪特別拾得的一顆許願石,寄給漢普頓,並放置於美國華盛頓州奧林匹克國家公園的霍河雨林中,一塊「一平方英寸的寂靜」之地。
這「一平方英寸的寂靜」之地,之所以特別,在於漢普頓在此地特意放置了一顆紅色許願石,並以此紅色許願時為中心,致力於保護這一平方英寸大的土地的自然寂靜不受人為聲響破壞。
漢普頓在他的同名書籍中,描寫他如何為了這「一平方英寸的寂靜」,而走訪各地,不僅尋訪寂靜的意義,更探索人類與自然聲響在環境聲景拉扯中,是否能到祥和的平衡。
他的旅程,最終到達華盛頓特區,面見參議員,為一平方英寸之地,爲許多即將消失的自然聲響請命。
根據漢普頓,於九零年代初期,全美不受人製聲響侵擾的地方剩餘不到十多餘地。保護這「一平方英寸的寂靜」「註二」,意味著,任何民航機或科學觀測用的小型飛機,都不得飛入一平方英寸的寂靜佔據的領空。
這樣的意念,是屬於自然紀錄工作者的詩意,藉由無語的石頭,來喚醒大眾對於自然聲響的鄉愁。石頭,不曾抱怨,默默地承受一切。如同自然界的萬物,他們的棲地遭到破壞,賴以溝通的聲響,卻淹沒在人類所創造出來的聲響:
飛機呼嘯而過的轟隆聲,鑽土機毫無間歇的敲打,甚至汽車呼嘯而過的引擎聲裡。
而范欽慧所寄去的許願石上鑲著幾圈看似白石英的細緻白線,這幾圈白線,彷彿因承受台灣最純粹的自然聲響,在長年的漠視後而積壓而成。
台灣的許願石,有幸與霍河雨林的紅色許願石,共享漢普頓多年來維持自然聲響努力的成果。在雨林構成的天然錄音室,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後,繞了世界一周,又回到台灣來,再回到范欽慧的手上。
彷彿是接力般,范欽慧受到漢普頓的精神感召,創立了台灣聲景協會「註三」,致力於保持台灣一平方英寸的祥和和寧靜。
根據范欽慧《搶救寂靜》一書中,她描述著如何在巡山員賴伯書的協助下,在太平山翠峰湖的森林小徑旁找到從奧陶紀時代仍存活的苔原,而這樣密佈的青苔,為周遭的環境建立了如吸音海綿般的寧靜環境,以及豐富的自然生態。范欽慧與以『寂靜山徑』為遠景,也成為台灣為了維護自然聲景的重要起點。
在兩書中,漢普頓和范欽慧除了為自己多年來的努力,留下紀錄外。更為地球現階段面臨的處境,悲痛的控訴。因為聲納以及無線電的大量使用,而造成鯨豚的迷航甚至擱淺,以及候鳥的迷途與方向錯亂,只是人類聲音侵犯自然生態圈的諸多罪愆。
近年來因為錄音技術的進步,以及資料有系統地儲存,而使聲景生態學的研究迅速發展。在 BioScience 科學期刊 2011 年,便刊登了有關聲景生態學的研究的相關方向。
這篇文章說明了,科學界不再將生態保育著重在以空間和時間兩軸,量測族群的數量分佈。將聲景納入,對於仰賴聲音做為求偶儀式或求生溝通的生物,如昆蟲(螽斯,騷蟬等)或鳥類(畫眉,鵲鴝等),能有更巨觀的觀察,以及更細緻及多層次的分析。
聲景生態學,是跨領域大範圍的分析,其構成主要分成三部分:
地域聲景(geophony),如溪水風聲等的背景噪音,非人為可製造出來的聲響。
生物聲景(biophony),主要觀測的聲景對象,以及
人類聲景(anthrophony)作為干擾地域和生物聲景的主要來源。(更多關於此類研究請參考延伸閱讀 一)
所幸,因為科技的進步,我們可以隨處利用手機錄音,而成為《里斯本故事》裡的音效師,去記錄生活中經常被忽視的片段。
一次在夜晚回家的途中,住家附近的埤塘,青蛙們因為求偶,而不斷地此起彼落的發出聲響,為了發出響亮的聲響,隆起的巨大鼓囊,就像是內建的立體環繞音響,這是自然界所精心準備的專業級歌劇院,而青蛙合唱團則盡職的頌唱生命之歌。
這樣不需刻意編排演練的表演,又似乎略勝 Stomp 的人為演出。然而僅夏天獨有,青蛙合唱團的熱情獻唱,或許只有願意駐足聆聽的伯樂才能珍惜欣賞,並從歌聲中體會自然的奧妙。
而我,作為小小的歌迷,在一次夜晚經過埤塘邊時,第一次將我的手機對準了青蛙合唱團,扮演著文溫德斯電影中的業餘音效師的角色,企圖將這個或許有一天會消逝的聲音紀錄了下來,並期待有更多的人,也能將他們的手機對準了那些長期受到忽視的聲音們,在他們消逝之前,為他們留下一些聲音脈絡。(
按此連結來聆聽青蛙合唱團歌聲 )
錄了青蛙合唱團之後,一天清晨,我又上了家中陽台,在微光初露,天際灰濛之際,我聽見了不同鳥兒們此起彼落的鳴叫聲。其優美和諧的程度,無怪有音效師癡人,獨自獻身於林野間,只為了將這樣不經排練,獨一無二的優美旋律,記錄下來。因為感動非凡,當下我也拿著手機,錄製了一段。
傳說莫札特作因為聽了白頭翁的鳴叫,而有了作曲的靈感。神童音樂家尚仰賴自然提供創作的靈感,而我們怎麼能持續專注在手機即時通訊的提醒聲,而忽略了大自然無時無刻藉著生物們傳遞的寶貴訊息呢?(
按此連結來聆聽早鳥合唱團的歌聲 )
如果你/妳也願意分享你/妳生活中周遭的聲音,請分享你/妳利用手機錄製的,讓你/妳感動的聲音的連結在此文的 comment 中,我願意與你/妳一起聆聽。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