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繼續連載右京短篇武俠〈一個青年刺客的自畫像〉,讓人不由自主地要聯想到古龍的《流星蝴蝶劍》,究竟右京筆下畫著自畫像的殺手,要帶領讀者前往何種生境死地呢?還請持續閱讀下去,下周終章將至。
沈默
寫於2017/10/18
右京
走出香竹君住處,離今晚的死亡任務還有兩個時辰。
他帶著自畫像,步至輞川酒店。儘管任務在即,但他現在急需酒的滋潤,緩和香竹君死去所造成的悲慟。
一踏入酒店,就聽見葉老闆熟悉的招呼聲:「方先生,今兒個來得真早啊!菜色還是照慣例嗎?」
方阡微笑:「不,今日要最佳的酒菜,先前賒欠亦一併歸還。」
葉老闆笑得一團和氣:「這麼闊氣?先生找到了好館?」
「是啊,今晚便將離鄉坐館,暫時喝不到老闆的佳釀了。」
方阡是這裡的老主顧,有空便到這裡小酌幾杯。葉老闆一直以為方阡是個窮酸塾師,臉上的刀疤是遭強盜洗劫時所造成。其實,方阡賺到的酬勞,要買下整間酒店都不成問題。
今夜之後,方阡也許沒命再光顧了,所以他想來結清欠債,並為自己餞行。
只聽葉老闆豪邁地說:「既然如此,今天這頓飯就當作是慶賀,小的分文不取,來個不醉不歸。」
方阡忙道:「萬萬不可!承蒙老闆多次照顧,今日發了跡,理當重金酬謝。況且今晚就要啟程,不宜大醉啊!古人有云:樂酒無厭謂之亡。不可,不可!」最後幾句說得搖頭晃腦,演活了迂儒神態。
葉老闆笑道:「先生早就在這店內醉過數十次了,多一次又何妨?」說完自去張羅酒菜。
方阡取出自畫像,仔細端詳。見了畫上的疤,想起三年前同伴的慘亡;望著畫中的眼,想起永遠愛不到的伊人。就在惆悵之際,送菜的葉老闆瞥見了畫,問道:「這是什麼啊?」
「未完的自畫像,豈敢入老闆尊眼?」
「原來方先生不僅會教書,還會作畫啊?」
「隨筆亂塗,唇鼻未繪,已不知該如何接續。」
葉老闆調侃道:「這簡單!先生這麼喜歡咱們店裡的酒,只要在嘴唇的位置直接沾酒,不就像極了先生嗎?」
「妙!就依老闆高見。」方阡是真心讚嘆,雖然他在此的言談和醉態都是偽裝,但人生早已是一場大醉,千言萬語都是胡言亂語,真心話始終難以啟齒。
方阡喝了半盅酒,提筆作畫,畫上了自己的薄唇。據說薄唇的人往往薄情,他倒是沒被這樣罵過,因為他活著的世界,本就沒有感情。
勾完了脣,他真的沾了幾滴美酒塗在唇上,酒滴的色澤緩緩在紙上暈開。
葉老闆又送酒來:「盡量喝,盡量畫,這可是上等的汾酒啊!」
方阡忽問道:「今日為何只見老闆親自上菜?您那三個夥計呢?」
「剛才看你進門,就打發他們回家了,客人也都走了,正打算拉下店門呢!」
方阡環顧四週,果然已無餘客,問道:「這麼早打烊啊?」
葉老闆坐了下來,舉杯說道:「為了要和先生暢飲啊!來來來,祝先生鴻圖大展。」
方阡感到疑惑,酒店老闆不作生意,只為了陪客人飲酒?莫非葉老闆已被人收買,要謀他性命?
他的嗅覺和味覺能分辨毒物,他耳力雖不及香竹君,卻也耳聰目明。
此刻,他十分確定酒菜沒有毒,也無其他人埋伏。
葉老闆還是笑嘻嘻地敬酒,方阡難拂美意,酒過三巡,毫無異狀。
看來,這全是葉老闆豪爽好客的表現……方阡決定,離開時一定要把身上的銀子都送給他,他若不收,就悄悄塞進他的庫房裡去。
虛假的身分,卻有真摯的交情,方阡不免苦笑。
又飲了幾杯,方阡說:「酒足飯飽,也該返家收拾行囊了。這裡有一些銀兩……」
葉老闆說:「先生別忙著結帳,繼續喝,繼續……」
方阡認真地說:「感謝老闆款待,然而晚上還要趕路,不便貪杯。」
葉老闆忽然正色說:「別去,今晚的任務有問題。」
方阡愣住。
葉老闆喊出只有組織知道的切口:「刀槍劍戟,皆有常理。」
方阡總算相信他的身分,答出下半句:「士農工商,俱無正心。」
這時葉老闆的神態,已不復市井氣息:「老大派我來監視你,已經十餘年了。這回我不得不自曝身分,違背老大,只求你聽我一言。難道你不覺得今晚的任務很可疑嗎?要你們潛入王府行刺,故意被擒,並且嫁禍於中書省。不論對方相不相信,被擒的你們都危在旦夕啊!這難道不可疑嗎?」
方阡冷靜說道:「此次任務確實非比尋常,必須故意被擒,刻意受到逼供,武藝不再是保命的依靠。然而,身為組織的殺手,只須聽命行事,也許老大有更大的布局和擘劃,認為如此方能挑動王府和中書省的矛盾,減低王府危害百姓的權力。殺手,不該吝惜生命。」
葉老闆說:「我也是出過任務的,並非不懂殺手之道。但是,你在三年前也在王府進行過任務,那次任務疑點重重,組織的行動竟然全被王府的衛士知悉,退路也一一被截,知道全盤計畫的人分明只有老大,這分明是老大要讓你們全數犧牲啊!這次又要到王府執行任務,內容更加違背常理……」
「不要亂說話!」方阡說:「若沒有老大撿回我這孤兒,也許我早就死了。何況,老大出賣我們有什麼好處?少了我們,誰為他賣命?」
葉老闆嘆道:「我知道再說下去,你可能認為我在離間你和老大,然而王府任務當晚,負責接應的我看見老大悄悄出門,不知去向,誰能保證他並非到現場暗算你們?我也想不通老大為何如此,但觀察你十多年了,我已經把你當作是值得交的朋友。殺手不怕死,我只是不想讓你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今天賭上性命建言,只求你能相信。世上少我無妨,但沒有你就太可惜了。」
「賭上性命?」方阡察覺話意,忙道:「葉老闆,今天的話就當我沒聽見,以後你仍是輞川酒店的葉老闆,你什麼祕密也沒說,更沒有違背老大。」
葉老闆慘然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暴露身分,還說出懷疑老大的話,就算你不告發我,我活得下去嗎?」
「你什麼都沒說!」方阡大喊。
這時,令方阡意外的事發生了。
葉老闆的口鼻忽然滲出黑血,顯然已經中毒。
方阡趕緊起身,要幫他點穴防止毒氣流竄,但葉老闆揚手制止了他,若無其事說道:「每回飲食,你總提防有人下毒……放心吧,你的酒菜沒毒,但我早在自己的杯子下了毒。」
眼看葉老闆回天乏術,方阡喟嘆:「何必為我做到這般地步!」
「虛假的身分,搏命的生活,我只想有場真正的友誼……不必埋我屍首,不必理會酒店,我早已打理好一切,只求你……相信我。」
葉老闆仍坐在凳上,但已毒發身亡。
方阡又一次感到悲痛,眼前這人為了警告他,不惜自尋死路。葉老闆視他為刎頸之交,而他連葉老闆的本名都不知道!
他向葉老闆一拜,拿出自畫像,在空白處畫上了酒杯。
他的摯友化性命為醇酒,澆灌了他的生命。
※※※
走出輞川酒店,離今晚的死亡任務還有一個時辰。
這個下午他拜訪過的人都死了,如此奇詭的情境,他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他回想三年前的任務,回想葉老闆的遺言,他要去懷疑老大嗎?
這兩次任務,真是用來致他於死地嗎?
他實在想不出老大犧牲部下的理由。擅長近身搏擊的王府衛士有多難纏,他在三年前已領教過。若是存心被擒,一交手,極可能還沒被擒就被殺死。今晚的任務極為困難,組織精銳盡出,無法保留實力,老大沒理由故意犧牲這群高手,讓組織面臨覆滅。
然而,葉老闆的懷疑,想必也不是空穴來風。
他決定先見過老大再說。
他回到組織的據點,走進老大的庭園。老大正在觀賞池塘裡的魚,一看方阡前來,平靜地說:「離出發還有一個時辰,怎麼先過來了?」
老大挺立庭中,那精壯的身形,讓方阡心念一動。三年前的那晚,他護著同伴們離開,並奮力擊退追來的衛士後,原以為可以全身而退,忽然半途出現一名武功高強的帶刀護衛,穿著衛士的衣服,對他進行截殺。方阡的武功套路全被那人看穿,臉上挨了一刀後才僥倖脫逃。
以前方阡從未懷疑過老大,但經過葉老闆提醒,他發現那人的身形和老大分毫不差。而那人在激鬥中始終面無表情,或許早已披了人皮面具。難道害他的人真是老大?
方阡壓下疑惑,向老大請安後,說道:「屬下想早點過來,請老大看畫。」
「看畫?」
「是的,在出發前的最後一段時間,我畫了張自畫像,順道拜訪了幾個和自己有關的人。然而,畫到現在,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了。原以為我已充分瞭解自己的人生,今日仔細一想,才知道當局者迷。」
老大微微一笑,指著池塘說:「有誰能真正了解自己?眾生就像這池裡的魚,不知自己身在池中,也不知池外尚有廣大世界。不過,從未見你繪畫,該不會是受到竹君的影響吧?還不拿上來讓我瞧瞧?」
方阡取出畫像,雙手呈上,瞬間想到了荊軻刺秦、圖窮匕見的故事。
如果現在偷襲老大,會成功嗎?
他不知道,但他還沒有理由對老大出手。
老大攤開畫像,孜孜覷定,彷彿要看懂方阡的一生。良久,老大伸出手指,撫摸畫中之疤,嘆道:「你也經歷了許多事啊……」
許多念頭從方阡心中遷流。老大收養他,培育他,如果老大親口要他死,他也不會猶豫;但三年前的老大可能故意害死伙伴,也就是說,呂鷹揚的死亡,香竹君的悲傷,葉老闆的下場,都是因為有老大的存在。
方阡決定出手試探。
雙方過招,若老大是三年前的那個人,他一定看得出來;如果只是誤會,他也可以推說是任務前的武藝試驗,才斗膽冒犯。
方阡恭敬地說:「屬下能有今日,全是老大——」話未說完,一記「六祖截竹」,雙指直攻老大眉面。
他此番偷襲,欲逼老大展現真功夫,因此雖無殺意,但去勢萬鈞,不容小覷。
老大沒有展現任何功夫。
甚至連閃躲都沒有。
毫無反應,方阡的指已經逼近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