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16|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老人

十八年前,那時候我大概六歲,我們家還住在台南,那裡不是眷村,就是一般的街坊。我們正對面住著一個老榮民,爺爺姓李,孤伶伶一個人從黃河一路撤退來到這裡落腳。或許是因為那時候我的年紀還小,我在他身上觀察不出什麼戰爭的痕跡。他只是老了一點,看起來有點畏首畏尾。我猜他是屬於那些日軍還在百里之外就動身撤退的隊伍,八成也沒看過共產黨的正規部隊。

 

他是一個很和藹又木訥的老軍人,獨居,我可以想像每年除夕夜他是怎麼度過的。初三的時候我們家會到附近的鄰里去拜年,我的紅包收益頗豐,母親也會帶我去到李爺爺的家門前按電鈴,他每次都包六百塊錢給我,不多不少,外加一整隻手那麼多的酸梅餅。

 

後來他從中國買了一個小他二十幾歲的女人回來當老婆,據說娶這個老婆讓他幾乎花光所有的積蓄。我父母知道這件事情的那天,他們花了一整個晚上坐在餐桌前聊這件事情,因為這種事在那個年代還算是很稀有的,他們一直聊到我上樓睡覺都還沒結束。不到幾個月後,街上有傳言傳到我們家裡來了,有人在市區看到他老婆跟人上賓館。我不相信,我媽說,妳什麼都沒看到,不要跑來我這裡說閒話。關上門後,我爸從客廳沙發走到餐桌邊坐下,他來回摸摸自己的大腿,沒有看我們其中任何一人。他說,天啊,還是發生了。你不要這麼容易相信人好不好?我媽說。

 

再過幾個月(那時她已經很少回來了,每次回來都是為了錢,叫嚷聲可以傳遍整條街),她帶著三個喝醉的男人回來,她自己也醉了,他們全都站在李爺爺的家門外準備鬧事。她攤開手掌在門上瘋狂拍打,聲音大到鄰居們都開門出來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家也不例外。過一陣子李爺爺出來開門了,門才剛開,那女人就清了一口痰往他臉上啐。

 

她開始大叫。你這老雜種,一身臭皮和餿味,我受夠你了!沒錢還敢要我回家,這哪裡是家,我看起來像賤婦嗎?非得要跟你這個窮酸貨窩在這種鄉下地方,沒門兒!她不等李爺爺說什麼,儘管他根本沒打算要開口,或是他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了。

 

她繼續傷害他,但我沒有記下她說了些什麼,總之那些話足以割開一個人的心,讓肌肉裡的血液快速流乾,就像掛在屠宰場的那些豬一樣。我記得她跟他要錢,他說沒有,那三個醉漢就開始用台語叫囂,高聳著肩膀揮舞雙臂。我很清楚那晚如果沒有人阻止他們的話,他們很有可能會殺死他。這時候我父親和其他鄰居都衝過去,當中有男有女,兩派人馬互相推擠,衝著對方的臉嘶吼,我還看到有人拿出西瓜刀來,是我們的人,很長一把,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這麼長的刀。整件事情前後大概花了三個小時,最後他們還是被趕走了。李爺爺沒有說什麼,我在家門前望向站在對街門邊的他,那是一個喪失生命意志的人,他整個人看起來彷彿影子,不再反射光芒。大部分的鄰居都回去了,只剩我父親和幾個人留下來,他們進到李爺爺家裡坐了一會後才各自回家。父親一進家門就被我和我媽攔下來,他還好嗎?我們問。不太好,但應該過得去。他繞著頸子,沉默了一會。東程,你該睡了,早點去休息,不要管這些你管不了的事。

 

隔天一早,街上沒有出現任何可疑的動靜,包括我父親在內的許多人都有不時注意那些人有沒有再回來,但他們沒有再出現。再第二天的清晨他上吊自殺了。直到住在他隔壁的許阿姨打電話去他家想關心他,發現沒人接,她去到他家門前敲門也沒人回應,她馬上跑來對街敲我們的門要我父親過去。最後他們叫了鎖匠來開門,一打開就看見李爺爺人懸在門廊上。那個時候我不在家,到我回家時警察已經圍起封鎖線,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屍體還吊在那裡,門是敞開的,可以筆直看進去。那景象不真實得讓人覺得自己是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現在回想起來,感覺就像在墨西哥城或是鴨綠江沿岸那麼遙遠。我集中精神看著他,他的頭已經垂到胸口了,像是有人刻意把它釘在那。

 

那個陸配呢,後來得癌症末期死掉了嗎?我問。

沒有,不知道她去哪了。東程說,我只記得這麼多。

 

公車在站牌前停下,一對高齡夫妻上車,從口音可以聽出來是外省人,兩個人看起來都有八、九十這麼老,就是你在路上會看到的白頭偕老的夫妻。這台公車是高底盤的,還沒被更新汰換掉,所以還有三格階梯,老奶奶先上來,老爺爺拄著拐杖在後頭,車門在他一上車後就馬上關起來了。我和東程站在後門的位置,公車前半段的所有位子都被坐滿了,沒有人打算讓位。司機似乎趕著回家打手槍,他立刻催油門駛上道路,兩個老夫妻很勉強才能夠站穩抵抗慣性作用。司機在前面的紅綠燈踩了油門之後猛踩剎車,老奶奶抓住扶手而老爺爺沒有,他無法控制自己,往後踉蹌幾步之後摔下階梯,公車裡的所有人都聽到後腦勺撞擊在車門上的聲音,那聲音聽來骨頭挺硬的,但這麼大的撞擊力肯定有造成不小的傷害。還是沒有人出聲。

 

啊,怎麼這樣啊阿伯,司機邊開車邊用台語說,我不是叫你要站好抓穩嗎,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老奶奶轉過身去要拉她先生一把,但是在行駛的公車上她根本無能為力。司機並沒有把車停下來,嘴裡還不斷發著牢騷。老先生掙扎了很久才從階梯底部重新爬起來,他的老伴要扶他找個位子坐(一樣沒有任何其他乘客表現出要幫忙的樣子,我們也沒有)。

 

不用!他大喊,口水從嘴角漫出,妳不要碰我,這個死婆娘,去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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