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仔 (上）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來我這裡買花，他們嫌我的店髒，說我的包裝不夠精緻。沒多久前才有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跟我說，「一點美感都沒有。」後來他砍了我一半的價錢，只買了一朵玫瑰花。

 

十五年前我租下了這間店，當時這是市場裡唯一的一間花店。要在兩年之後才有人開始在我的地盤上跟我搶生意。除了做訂單和店內清潔以外，那時店裡的散客生意還算不錯，但說不上忙。閒閒沒事時我就會坐在店門口。季節剛剛開始進入夏天，天氣時而清涼時而酷熱。不過不管怎麼樣，只要一有空我就拿著一張板凳坐在店門口。我會來來回回看著買菜的人潮經過，注意他們的走路姿勢、談話內容和穿著，沒多久我就開始玩判斷什麼樣的人通常會買哪些東西的遊戲來娛樂自己。

 

開店兩個半月之後我看見一個小男孩跟著他媽媽經過，再過三個多月，也就是這間店開張半年後，他變得很常自己一個人出現。他始終沒有穿衣服，而是赤裸著上半身。淡黑髮，顏色接近深褐色，長度及肩，底下穿著一件小小的牛仔七分褲，不穿鞋子。以一個年輕的裸體愛好者來說，他的皮膚算是很白的了。他總會花上一個上午和一個下午的時間在市場裡溜噠，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會回家。

 

小男孩的名字叫陳柏德，有時候他媽媽逼不得已得親自來這裡抓人，她就會在路上大喊「德仔，快回家吃飯！」有時也會叫他「德德」，真的被惹惱時，她就會直呼他的本名。

 

那天他一如往常，穿著牛仔褲，其他什麼都不穿，像個野孩子一樣跑進我的店裡。我看到他手裡拿著一包布質料的袋子。

 

「老闆我要一枝花。」他說。

「你要找什麼樣的花，德仔？」我說。

他盯著我看。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老大告訴我的。」

「誰？」

「美猴王。」

「他是誰？」

「沒事，就是一隻野猴子。」

顯然他還不懂得幽默。

「我要一枝花。」

「你要送給誰？」

「這你不用知道。」

「但你不知道要買什麼花，對吧？買錯就糟糕了。」

他那雙清澈的大眼珠透露出他正在思考。

「子婷。」

「哦？她是你女朋友嗎？」

他用鼻子撐出一口氣，「你不用多管閒事，我要送給她就是了。」

「這要看，如果她是你女朋友，一般來說，我們會送玫瑰花，但如果她是你的妹妹或是一隻烏龜的話，那隨便買就行了。」

「我要玫瑰花。」他說。

「好，不錯，年輕人，我給你一束。」

「可是我錢不夠，」

「別廢話了，一束就一束，不要搞得像電視劇或輕小說一樣。」

「那你算我多少錢？」

我在花堆裡挑了幾枝賣相很好的花，放在包裝用的棉紙和塑膠上包好給他。

他舉起那只布袋。

「不用。」我說，「祝你約會愉快。」

他說謝謝時的態度不卑不亢。

 

看著他健壯的小身軀跑出店裡，我拿起板凳跟著出去坐下。我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他，我很好奇那個幸運的小女孩是誰。他在人們的大腿邊穿梭，跑起來蹦蹦跳跳的。我想起我老婆跟我說過，她不喜歡花。她不懂那有什麼好浪漫的。我聽了很生氣，從那天之後我都睡在客廳裡。

 

直到下午，德仔才又出現。他跑到我的店門口，但不是來找我。他左拐進到對面一條巷子裡，在一戶獨棟的兩層樓老建築前停下，手裡抱著花。那條巷子不像在市中心的那樣那麼沒有生氣，它是有弧度的。我可以清楚看見德仔要找的女孩所住的那棟樓。

 

他對著二樓喊。機車的聲音太吵了，我沒有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但我可以肯定他在找的人是子婷。隔沒多久，她從二樓走出陽台來，樣子宛如閣樓上的公主。我看見德仔的手舉得高高的，那束玫瑰花在陽光下的半空中顯得特別紅豔。他仰頭看著她，她在矮得不像話的石砌圍牆上側坐看著他。

 

「下來。」德仔說。

子婷搖搖頭，她穿著一件紅底白點點的洋裝。

「下來啊。」

她回頭看了一下又望向他。

「子婷，下來，」他說，「我有話要跟妳說，還要帶妳去一個地方。」

「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抓狂。」她說。

我當然什麼都沒聽到，我是根據事後事情的走向自己推測的。

「妳不要怕，我保護妳。」他環顧四周，把花束放好在地上，然後跑去旁邊的米店門口旁，吃力的拖了兩袋米回來放在地上。他還多拿了一些空的米袋鋪在上頭和周圍。

「跳下來，我會接住妳。」

「我會怕。」

「妳再不快點，我們就會被發現了。」

這時一樓的門開了。一個肥胖的婦人走了出來，一臉慈祥。德仔上前把花從地上撿起來，藏在他的背後。

「德仔，你來啦，還帶著花呀。真是個小紳士，我叫婷婷下來，等一下好嗎？」

他閉上眼睛重重的點了幾下頭。

 

婦人進到屋子裡把子婷帶下來，她一見到他就跑上前去給他一個擁抱。那個擁抱既真誠又毫不吝嗇，一點都不虛假。你可以看得出來她心裡沒有在想別的。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帶著她經過我面前，跑出市場。我猜他們是去了河岸旁邊的公園，那裡有一整排的柳樹，和一座傍著老榕樹築起的涼亭。有好一陣子，我想應該有一個多小時吧，他們都待在那兒，不知道幹些什麼事。後來他們回來時，是她牽著他的手跑在前頭，耳際的頭髮上還插著一朵玫瑰花，花莖被折得很短。她帶他回家，帶他上樓。他們一起出現在二樓的陽台。那景象歷歷在目，我記得那時候心裡想著，多麼美的一幅畫啊！就發生在這些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上。但我沒看見有任何人抬起頭來看，只有我一個，抽著菸倚在隔壁肉販的檯子旁欣賞他們，一邊驅趕蒼蠅。

 

我看見子婷把那些玫瑰花一枝一枝拿出來，慢慢摘下它們的花瓣，小心翼翼集中在一旁。小德仔坐在圍牆上(真的很矮，大概只有離地四十公分高而已)看她做事。他沒說什麼，只是看她跪在那裡撕下所有花瓣，除了頭髮上插著的那枝。她臉上的微笑極美，讓我想到小喬在沏茶的樣子。

所有的花莖上都沒了鮮豔的紅色，她站起身把它們放在另一邊，推成一堆之後把玫瑰花瓣捧起來。

「我要你永遠記得這一刻。」我猜她是這樣對坐在那兒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