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圖原出處為蓋亞出版,【黃易作品集】臉書專頁封面照片:https://www.facebook.com/huangyi.gaea/photos/a.1427567990828394.1073741826.1427564250828768/1832150873703435/?type=3&theater)
〈遣悲懷以後〉──悼黃易
沈默之聲
致諸位閱讀之人:
對我來說,異常重要的黃易,驟然在四月五日仙逝了。
繼溫武結束以後,又一次重大的打擊。
此後,武俠險路更是孤絕迢迢啊!
沈默
寫於2017,04,11
〈遣悲懷以後〉
沈默/寫 (一),告別的年代
黎紫書《告別的年代》:
「我不確定,死
是對靈魂徹底的放逐,抑或
終極的逮捕」
太多了。太多的告別。
人生來到四十歲以後,彷彿明確地攀過了一座山嶺,後面的風景都是憂傷,都是教人無可消解的神傷魂斷,都是炸裂,都是碎片飛散──接下來,是死的接二連三,是死的無邊威力。
而生者只有無能為力,只能繼續面對自己的餘生。
好像只能也只會是這樣了。
近來日常周邊亦環繞著死的氣味,有尊敬的親友倏忽辭世,有親愛的長輩正被癌侵蝕進入倒數,當然也有一長串大人物(於我個人而言,大人物意指的都是藝文領域的超卓之人,諸如小說家、詩人和漫畫家)逝去,同一個星期,甚至有兩位武俠人前後撒手歸去,教我震駭。人生啊,也確實來到中途了,往前,將是一次又一次的練習,練習老病,練習與死協商,練習告別。
死像是所有的答案。
而告別則是邁向終極解答前的等式。
悲傷無止盡的被計算著。
離別是必然的,存活不過是僥倖。
離開世界的人無論靈魂的放逐或逮捕,都已經在我們所無從理解的那邊了。
一切皆苦,活著的人只能淪落中堅持住自己的姿態,只能盡所能地不讓自己放棄,不溺斃在舉目所及的傷痛,只能繼續記憶,繼續著更多關於昔日的敘述,只能在不同的告別裡學習不遺忘,學習如何錘鍊自身的心志,更堅定更強壯。
(二),盡頭
唐諾《盡頭》:
「極限的思索,讓人曉得自己其實可以更好。
惟極限不會到來,事物總是在用盡自身可能之前、之很前就提前抵達盡頭,……」
我與黃易的淵源甚深,主要是學生時期讀黃易《破碎虛空》、《覆雨翻雲》、《大唐雙龍傳》等異俠系列,大受刺激,像是看到了武俠的美麗新世界,渾身熱血,很是覺得蕭條武俠可以再戰天下,遠景可期。
因此,大三出版的【孤獨人】系列(《孤獨人》、《孤獨人Ⅱ風火篇》)在武技、江湖爭霸、人生觀等方面便受黃易的影響極多,而且我能夠正式出道,也是拜黃易武俠在島國熱銷所賜,當時萬象圖書因書籍大賣乃有雄心壯志,簽下我、莫仁、羅森、余為魄、柯秋名五人,大勢大派地搞武俠新生代──如果沒有黃易絢爛崛起,沈默也就不可能成為沈默,在更早以前,我或許就放棄了武俠之路。
且從2013年一月開始,我在主編《明日武俠電子報》時期開始做【武俠發動,黃易計畫】;同年三月,時報出版邀請寫【武俠學不學】專欄,於《日月當空》俠友報臉書專頁發表(第4期開始,到第17期止),每月一篇;再來是2014年六月,應獲得黃易武俠電子書版權的Readmoo之邀寫了【武俠當時,讀黃易】專欄(共六篇);同年,黃易武俠實體出版轉到了蓋亞出版,我繼續在黃易作品集臉書專頁為【盛唐三部曲】第二部《龍戰在野》寫【武俠突破】(共十八篇);然後是第三部《天地明環》寫【武俠華麗本事】(至今共十七篇),四年多下來累計談黃易的文字,至少有十五、六萬字──這些年來,唯一堪稱穩定的工作就是每個月寫一篇黃易當月出版新作書評,若無此機會,生計恐怕會更艱難,我將無以為繼。
職是之故,對視武俠為志業的我來說,黃易不只是風騷獨領的當代武俠第一人,更因為有其存在,有他開天闢地也似地重啟武俠大業,才實際有沈默的前進,才使得我有邁入武俠王國的驚奇機遇,與繼續下去的實際支撐。
四月六日,我收到蓋亞寄來的《天地明環》卷18,還暗自想著,究竟翻到最後面時,會出現卷19的預告,還是【盛唐四部曲】誕生的訊息?下午開始讀(我通常是收到書後,當天抽空讀完,隔天就寫出書評),沒想到當晚,就有大量訊息湧入臉書,傳出黃易病逝的消息,心下一陣慌。不過,網路偽資訊與訛傳太多,我並沒有第一時間當真,趕緊去信蓋亞詢問。翌日,得到的回覆是,黃易確然仙去。
我初始的懷疑、遲疑並不是無端的,委實是太湊巧了,【盛唐三部曲】前兩部都是十八卷打完收功,而《天地明環》卷18原就預定四月六日出版,就在同一日黃易赫然離開人世,怎麼說都太剛好了吧,教我如何能不保留,甚且竊以為說不準是《大劈棺》莊周裝死的情節哩。但黃易真的走了。《天地明環》書名原有著圓滿的意味,而三部曲都走到卷18告終(是否有存稿或出版社會尋人續完,一概未知),簡直像是黃易在示範著一完滿完整的隱喻。
而人生是殘暴,人生就是一部殘酷物語。
而追求明還日月、暗還虛空的黃易已經走了。
他走了。
在用盡自身可能以前,他就抵達了人生的盡頭,無能將武俠極限往上推衍。
(三),遠方
駱以軍《遠方》:
「長久以來,我總隱隱困擾於,我不斷(用小說或其他形式)描述的那個世界,總予人一種殘缺不全的印象。一開始我以為那是源於技巧的生澀或年輕時對於一些半弔子理論的生吞活剝。但我慢慢發現:那樣揮之不去的殘缺感,乃根本存在於畫面後的世界。……簡單地說,那是從我父親的夢境翻拍下來的世界。那是我父親二十五歲驟然被拔離的活生生寫實性細節的世界。那個歷歷如繪的世界持續擾動他之後一生大部分的時光。像一個夢境無止盡地修補。……」
後來,我總說黃易是超越派──
相對於司馬翎的武道派、金庸的集體(悲劇)派、梁羽生的俠情派、柳殘陽的暴力派、古龍的個人主義派、溫瑞安的中間(忠奸派)、喬靖夫的狼派、徐皓峰的禪法派、黃健的解構派、徐行的連環派、滄海.未知生的顛倒派、趙晨光的BL派、施達樂的台客派、……,還有我自己的(魔幻)結構派,喜歡強調破碎虛空肉身成佛的黃易,當然是超越派。
超越派是一種極境書寫。
極境是不斷逼向存在的最極限。
黃易武俠(亦名之為異俠或玄幻武俠)就是對各種極限的迎接與思維,包含傳鷹乘馬凌空飛去、浪翻雲和龐斑的究極之戰、燕飛的仙門小三合、武曌自封於墓成仙、道心種魔大法的思索等等,無非都是黃易對生命更多可能的聯翩浮想。他的武俠書寫實在是完全的自由運動,對人生深沉的思索與感懷、詩意的凝視與描寫、強大誇壯的神奇事物、玄學和神祕學和宇宙學的填裝、情慾和武藝的大融合、無邊無盡的心靈力量,種種凡此,都擴大拓展出武俠新意境的非常規模非凡格局。
他既是武俠在九〇年代的大復興者,也是其後玄幻、仙俠小說的濫觴始祖。
後來一整代大眾通俗書寫者,或多或少皆受到黃易的啟發與影響。
黃易的傑作儼然武俠人的遠方,是對宇宙無止盡修補龐大華麗夢境的翻拍。
他超越了舊有既定的武俠,他超越了他的超越。
他是獨一無二的超越派。
(四),錦繡
宮本輝《錦繡》:
「……每一件心事都如綾羅綢緞,無法訴諸文字。只有一件事我可以明寫。曾經看過自己生命本質的你曾寫過:因此對生存感到害怕。可是說實在的,你難道不也發現了走在你說短也短、說長也長的人生路上所需要最強烈的糧食了嗎?該如何結束這封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呢?我握著筆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從莫札特的音樂想出那句話:『生存和死亡或許是同一件事。』好像突然從天而降的一句話似的。……」
告別是哀悼的作業。
告別不是一時一刻的。告別不是只有即時才有效力。
告別是心事的綿綿難絕。告別是複雜無解的。
告別是必須重複進行的作業。
先前上映的《羅根》也是告別之作,是兩位著名演員對金鋼狼與X教授的告別,也是導演對漫畫英雄改編電影的告別(片尾,羅根對女兒說:不要成為他們的產品。但最後的遺言極其諷刺的是,這部電影本身也是所謂他們──超級企業──的產品啊),是讓金鋼狼恢復成人(會病會老會死),是把人的真實還給金鋼狼,是羅根之死。是故,金鋼狼最終係以作為X教授的兒子、X23的父親的人的身分死去。
多麼蒼老傷悲無力苦痛的告別──
但又是多麼教人深切感受到真實存在的無與倫比的告別。
編織出巨大武俠錦繡風景的黃易,我們也必須告別,以人的姿態告別,而不是破碎虛空,以死告別人世,而不是燦爛的幻想。黃易筆下那些不死那些穿越是終極之夢,是真實,但不是現實,是存有,但不是實有。
終究啊,有生有死的人,才是武俠的價值所在。
讓我們告別吧!
而生存和死亡或許是同一件事。
黃易的死跟他的活是一起發生的。
是的,他的死將超越死,成為武俠人心中的一股偉大存在。
(五),覆雨翻雲
黃易《覆雨翻雲》:
「厲若海的身子依然挺得筆直,眼中射出無盡的哀傷,看著秋林草野,柔聲道:『這世界是多麼美麗,行烈,你我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你將來若要收徒,收的也必須是孤兒,將我的燎原槍法傳下去。』
風行烈再也忍不住悲痛,眼淚奪眶而出,卻強忍住沒有發出哭聲。厲若海終於再次認他作徒兒。
厲若海背著他歎道:『到了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如何寂寞,人生的道路是那樣地難走,又是那樣地使人黯然銷魂,生離死別,悲歡哀樂,有誰明白我的苦痛?』
他緩緩探手懷裏,轉過身來時,手上拿著一包用白絲巾裹著的東西,遞給風行烈,微笑道:『這是師傅買給你的東西。』
風行烈接過,打開一看,原來是一串黃裏透紅的冰糖葫蘆,抬起頭時,厲若海已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黃易寫得最好情感最濃烈的,就是邪靈厲若海威霸無雙地挑戰魔師龐斑後重傷而死的這段。多年來,我還是沒看見黃易寫出比此更好的告別。厲若海的死,完全激勵風行烈,他的失敗看似失敗,但在俯瞰全景下,又何嘗不是成功!
告別不是每天死一點點,相反的,我相信,真正的告別是每天都復活一點點。
紀德《遣悲懷》寫對病逝妻子瑪德蓮的懺情:「……無論她與我多麼不同,我卻是由於知她識她而那麼常感覺自己在塵世間像個異鄉人,玩著人生的遊戲,卻不大相信它的劇情,因為我透過她而知道了某種更難以捉摸、卻也更真實的現實。我的知性或許會否認那種玄祕的現實,但跟她一起時,我可以感受到它。缺少了她的靈魂發出的純淨聲音,我覺得自此彷彿只能在周遭聽到俗不可耐的聲響,混沌、微弱而絕望。」
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則寫:「紀德在晚年妻子死後寫了《遣悲懷》,懺訴他一生對她的愛與怨。寫這本書的過程裡我反覆地看已經陪伴我五年的《遣悲懷》,唯有這本書所展現出來的力量,愛與怨的真誠力量,才能鼓勵我寫完全書,才能安慰我在寫這本虛構人性內容之書的過程裡的真實痛苦,唯有最真誠的藝術精神才能安慰人類的靈魂。」
再往後,駱以軍搬演《蒙馬特遺書》格式與主題重新進化的《遣悲懷》寫道:「……如果……許多年後我才恍然追憶懊悔。那一次純屬偶然地撞進她的靈魂裂口,其實那隻眼睛裡禁閉著的,早已是一副在面向死亡倒數計時的壞毀的沙漏……/我那時完全無能知道,眼前的這人,(她正在向我求救嗎?)才真正是會在幾年後以自殺形式死去的,遺囑者。」
一層又一層的包覆與脫殼蛻變,一陣又一陣浪潮既是傾蓋,也是延續。
我心目中武俠聖經第二名的《覆雨翻雲》乃至於未完的盛唐壯志(《天地明環》)無疑是黃易遞過來的一串冰糖葫蘆,是他最後的真情告白,是他作為後來武俠人的典範──武俠人不都像是無父無母的孤兒,都得在這個日益暴烈的時代裡,踽踽孤行自己的險路嗎?黃易延續著司馬翎的武道精神,但又予以深化,造就出嶄新的豐盛境地,難道我們不該抱持同樣的理念與堅持嗎?
際此武俠衰頹之世,後輩的我們,仍應不改其志,並不混沌、微弱而絕望,要繼續最真誠的藝術精神,必須成為遺囑者,在對黃易大貢大獻的追憶與紀念以後,得以更強的信心與意志去寫出屬於我們的《覆雨翻雲》、我們的下一種盛唐。
而這才會是真正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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