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13|閱讀時間 ‧ 約 22 分鐘

《武俠故事》第三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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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擊武俠】:《檀車俠影》

 

 

  沈默之聲

 

  致諸位閱讀之人:

  重讀是必要的,重讀是一種經典化的訓練與可能。

  透過重讀,才能夠將真正值得的事物篩濾出來。

  本期讓我們再一次重讀司馬翎,重讀他的美麗與失敗。

                沈默

                  寫於2017,01,10

 

 

【目擊武俠】:

〈無間狂之詩──閱讀司馬翎《檀車俠影》〉

            沈默/寫

 

  重讀甚喜描寫天縱之才、講求鬥智、心理謀略、決戰氣勢的司馬翎,於我而言,是很美好的經驗。但當然了,就如同我先前數度談過的,其人物對話偶爾失控撞車一般的現代語詞亂入、莫名其妙的插曲有頭無尾(但有些插曲則是動人心弦,恍若天來)、角色心理敘事時而細密時而粗糙、情節前後的混亂矛盾等等,都教人難耐,時不時就得咬牙忍住,免得怒拍案撕書痛快。然只要想明白司馬翎可沒有金庸那樣的幸運、機遇能夠重修複改各種版本,彼時的司馬翎武俠都是連載都是趕稿趕出來的,難免紕漏處處疏忽滿滿,心下也就暫時能夠原諒了。

  據聞是司馬翎代表作之一的《檀車俠影》(手頭上有的絕版是由文天出版,共五本,《檀車俠影》三集,《檀車俠影 續》兩集)呢,簡單來說是雙面間諜的故事,五老會議(正派佛道組織的最高層級)派出徐少龍(代號:大尊者)臥底到五旗幫(天下第一大幫),要查出究竟是哪些人在主掌販賣婦女的神祕組織,由此牽扯出詭祕的兩大邪派陰陽谷和幽冥洞府,以及域外勢力的介入;同時,獲得五旗幫信任與拔擢的徐少龍,又受幫主鍾撫仙與毒劍袁琦(這兩名角色的曖昧情感與權力關係的伏筆煞是有意思)的指揮,要追究誰是大尊者,如何取得平衡,遊走於雙重身分,煞費他苦心;並且,他還得周旋於玉羅剎連曉君(最後幫她張羅天大婚事)、林秋波(帶髮修道之人)、左霧仙(陰陽谷人)、石芳華(名伶)、沈如菁(主事對付販賣人口組織、慘遭追殺報復的清官之後的妻子)諸女之間,凡此。可以想像的到,在六〇年代讀到這樣黑中有白、白裡藏黑的複雜緊湊故事,實在很難不被吸引住。

  多年以後,黃易【盛唐三部曲】(《日月當空》、《龍戰在野》、《天地明環》,第一部時報出版,二與三部皆由蓋亞出版,眼下第三部情節的進展,似乎要在剩下三卷裡推到李隆基登基實在有點趕,讓人不由要懷疑,最後該不會情不自禁情難自己地生出一個第四部來吧)裡的龍鷹(化身為范輕舟)跟大江聯過不去,主要原因是天下誰屬(純漢人主義)與人口販賣,此兩點跟徐少龍(黃易也在訪談說過《尋秦記》的項少龍乃是向《檀車俠影》的徐少龍致敬,另外甫出版的《天地明環》卷15裡,黃易處理了江龍號與北幫戰船在大運河上的河戰,寫得老謀深算陰謀遍布,而《檀車俠影》開頭沒多久就是徐少龍領著五旗幫黑旗分舵成員進行水戰,精密佈局地將對頭海陵幫的石坎碼頭炸毀)行動的理由完全一致,如此,大概可以見證這種臥底(為正義犧牲,埋伏於黑暗之中)故事的魅力所在。

  《檀車俠影》,關於背叛原有組織者,有兩個對照組,一個是陷入情慾深海的无欲禪師(正派少林寺),因對李氏女子的迷戀不覺間洩漏了五老會議、大尊者之事,另一個則是半百後得遇真心戲伶石芳華的席亦高(五旗幫的特務頭子),前者因李女身敗名裂(但其實他全無反叛五老會議),最後與敵偕亡,化作飛灰,无欲身受徐少龍之擊垂危時是這樣子的誠想摯法:「……這個女人,使他破了色戒,而且從她身上洩漏了機密,以致終於禍發,慘罹劫難,說起來他應該恨她才對。/可是他心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恨意,反而到了這瀕死之際,發現自己比平時更加愛她。/也許是她旁若無人地向他傾訴衷情的態度,使他得知這個女人實在是深愛著自己,所以也相應地激發出真情。……」

  至於石芳華與席亦高,也有大深情,後者甚是感慨,「……我雖是大權在握,也有大量的財富,但青春終究是一逝無踪。我沒有青春,就斷難使她向我投以愛慕的眼光。……不錯,我老早就步入中年,但我卻渴望妙齡女子的愛慕,她們的青春光采,使我十分懷念迷戀。啊呀!敢情我已經老了。」因大尊者之命刻意接近席亦高探得機密的前者則是在與席亦高相處、性交過後坦承,「……如果我再不走,我就會變成離不開你了。……我一向不怕跌入情網,而且我喜歡到處跑,不屬於任何人,也不屬於任何地方。……你與別人不同,正是因為你的不俗,處處跟別人的反應都不相同。……」

  說起這種美人用間,大概不能不講起張愛玲的〈色,戒〉(皇冠出版,收錄於《惘然記》,後來李安神工鬼斧地拍成了電影《色│戒》),上台演過戲的王佳芝對愛國奉獻到底,不只冒著生命危險喬扮為麥太太接近漢奸易先生,還要找同夥渣男自行破處,做盡了一切像是作賤自己,在最後關頭卻放過了老易,「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恆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陽台上一燈熒然,映襯著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空。有這印度人在旁邊,只有更覺是他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但是就連此刻她也再也不會想到她愛不愛她,而是──/他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讓他逃出生天,賠上了自己跟所有同學友人的性命。

  然後呢,張愛玲殘忍恐怖地寫著易先生的後續反應,「他對戰局並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天真惆悵心軟的少女情感,與世故老男子的算計野蠻,兩相對比,戰慄心寒悚然毛骨。

  張愛玲本人呢因不甚滿某人某書評的武斷談論,還費功夫寫了一篇自己說是下不為例的反駁文章〈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收錄於《續集》,皇冠出版),自白道:「……我寫的不是這些受過專門訓練的特工,當然有人性,也有正常的人性的弱點,不然勢必人物類型化,成了共黨文藝裡一套板的英雄形象。」說到底,張愛玲感興趣的不是愛國主義,不是民粹絕對至上,而是人的遭遇,人的心靈如何在善惡的刻板判斷下顯現出柔軟與殘酷的素質。

  而司馬翎不是張愛玲,他沒有讓他筆下的女性們遭遇到佳芝天雷轟頂般的結局,就算人死了,也都還能彼此確認情深似海,雖死無憾。石芳華與席亦高讀起來呢完全是王佳芝與易先生的翻版,只是結果相對來說,似乎是好的。

  徐少龍對石芳華直說道:「問題是他既然不是澈悟以前所作所為皆屬不對,則他叛幫投降之舉,只不過是為了妳或其他事物。也就是說,他仍然是為了個人的私慾,為了保存某些他最重視的東西,才不得不投降。既然如此,則世上並非減少他這一個惡人,僅僅是暫時收斂而已,咱們是替天行道,並非攫奪任何東西,所以惡人不除,咱們便等如未曾成功。……請妳原諒,我不能像別人那樣,先利用妳把席亦高勸降,等事後才對付他,因為咱們都是道義的結合,為了真理而奮鬥的。我們定須明辨是非,既不能含糊,亦不能欺騙自己人。」

  那麼,權位享慣的席亦高又如何呢?他在關鍵時刻為徐少龍行蹤作證明,讓鍾撫仙、袁琦完全信任徐少龍,確有幡然之悟,而到了正邪攤牌最終大決戰之際,徐少龍面對投入己陣營的席亦高仍是有所堅持(正道方面,林秋波、段玉峰在一旁跌足搖頭,怨懟徐少龍何必多事),他當眾宣布席亦高依舊必須面臨公平審判,而席亦高的反應是,「席亦高在徐少龍炯亮強烈的目光注視之下,心中著實有一瞬間感到茫然。/但他旋即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因為他已預見得到當他受過公平審判之後,他將是一個清清白白之人,俯仰天地絲毫無愧。定須如此,他方是澈底悔改,恢復了真正的尊嚴。」

  殺人不眨眼(為什麼殺人時會眨眼是比較好的意思呢)的情報工作者席亦高為了石芳華迷途知返,且這個知返是徹徹底底的,不是某種條件交換,完全是他的心智大轉向,從黑暗到光明(若按照盧基揚年科/Sergey Lukianenko【巡者】系列的說法,席亦高是變換了顏色),於是呢,愛是對人性暗黑污穢的清洗,是墮落者的清醒藥劑,是的,愛當然是救贖,無與倫比──

  我總以為,愛情對男女的意義是大為不同的,對司馬翎這樣的男性作家來說,愛情是解救是解脫,是能夠將自己從泥濘深處帶上來的神異妙方,愛情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從天外飛進來的舉世光芒。因此,在他們筆下,男性一遇到愛情(就算被騙被設計),總有一種英雄感,即便是傷感悲哀的,終將被愛成全(認清愛的幻化生滅),又變得巨大起來。

  也許吧,愛情對男人來說,終究是外部的東西,不是從裡面長出來的。尤其是在男性武俠人這一邊更是明顯,愛是一種被神聖化的符碼。愛是一種解藥。愛是創造。得到愛,就像是重新創造自己。

  唯在女性那一邊看來,愛情是災難的機會更大些。愛無疑是毀滅。在心理、生理都是。男人的情慾從四面八方噴射過來,女人從小就得懂得拒絕懂得抵抗懂得辨識。愛是她們的自然狀態,愛是她們天生就有的姿勢。愛情是她們的血肉是皮骨是化在體內四肢百骸裡的基本元素。女人一遇到愛,總會不自覺(或被迫)進入犧牲者的位置。在女子而言,愛是毒藥的機率,還遠遠大過於解藥。愛就像是鬼影一樣,倏來忽去。

  男人會美化愛情,愛情是通道,好讓他變得更強大。女人則清楚無比愛情是現實,終究不可能虛幻,一落定以後,就是日常平庸就是生老病死柴米油鹽。是故,女性書寫者筆下的愛情都帶著濃烈的傷害與痛楚。離不開疼痛感的愛情是女人的愛情。男寫者的情愛往往都夾帶著想像的光暈,猶如仙境,且再再辯證強調必須愛是唯一,遭遇傷害時,也往往有一種悲劇英雄扮演的滋味。但女寫者根本無須強調愛的唯一與否。她們的筆下,情愛就是天載地覆生切死割。它本就是重大的唯一的,哪裡還需要費功夫去講呢。

  大致來說,男性書寫喜歡指向愛的龐然與幻滅,結構愛情的高深和自覺;而女性書寫則非要點出愛是殘暴不可,解構著愛情的種種日常面向。對前者來說,愛是天空,千變萬化皆風景;對後者而言,愛是天氣,得日日夜夜與之相處。

  對女性的卑賤地位與靈魂高貴,司馬翎有許多著墨,通常是透過底層的女子們,如青樓賣身女子或戲子或喪夫的寡婦等等去談論社會、群對女子的歧視、打壓與欺侮。司馬翎對女性角色的願意想像與重新認識在武俠裡委實是罕見的誠意。《檀車俠影》中,司馬翎對石芳華的心靈描寫尤其細緻,包含她上了台就會忘記自己全神投入角色的身世裡,還有她對處境的瞭解,「然而她天生命薄如絮,注定是要給各式各樣的男人佔有,甚至她所負的使命,亦迫她非這麼做不可。」唯最有意思的是,石芳華與蘇泰全(視石芳華為偶像的小粉絲,打工少年)的打漁之舉,那是對既定人生的短暫脫走(但她終究還是得跟上司徐少龍報備用間的收穫),我很喜歡這乍看無來由但實際上是點燃石芳華非得說服席亦高擺脫五旗幫不可的重大關鍵。

  其實呢,《檀車俠影》裡不只是石芳華以身相誘──五旗幫內部也有派系爭鬥,包含被指使的春琳以及鄭艷香、鄭艷芳兩姊妹都用上美人計意圖控制徐少龍,只是無效而已。表面浪蕩不羈的徐少龍在《檀車俠影》有不少機會能獲得女人肉體,但多次放過(唯一例外是鄭艷芳),始終堅持住自己的原則,就是為了正義。徐少龍所信仰的正義,可以從以下的例子見得。

  林秋波與秦三錯,前者是南海門的修道仙子,後者是陰陽谷的代表人物,兩人因緣際會必須聯合對抗敵人幽冥洞府(幽冥洞府諸人黃紅、尉遲旭、黎平諸事算盡、對人倫癲狂錯亂,甚至以有無守住貞節作為能不能成為正式弟子的考驗等等,都是司馬翎對邪惡的那一邊的具體細膩營造),兩人辯證著正邪奇藝絕學的根本差異:「……原來如此,怪不得正邪門派,永遠不能相容並立,我們從入門開始,講究的是如何『去心中之賊』,而你們卻是唯恐心中之賊,不夠邪毒。」後來對林秋波有情的秦三錯甚至願意為了前者犧牲,林秋波乃有此感:「要知正邪之基本不同,正在於此,正派之人,每每被教導以別人為重,自身利益次之。如果公眾的利益,與私人利益有衝突時,必須毫不猶豫的放棄了個人的利益,甚至陪上性命,亦在所不惜。/但邪派之人,則是信奉『絕對自私』的信條,凡事只問自己有沒有利益,決計不管別人死活。/所以目下秦三錯居然肯違背自己的教條……」

  說到利己與利他,就不可能不再度提起Sergey Lukianenko的【巡者】,最新的第六部《六巡者》剛剛出版,其中有一段對於日巡隊(黑暗超凡人的組織)、夜巡隊(光明超凡人組成)的講法很清楚地定義了彼此差異,「『善與惡和日夜巡隊一點關係也沒有!』阿麗娜激動地回答。『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夜巡隊採取利他主義的立場,更精確地說,是以超凡人的身分對凡人實踐利他主義。日巡隊卻認為,和超凡人的需求相比,凡人的幸福與需求毫無意義。』/『但這終究還是善與惡,從日常的標準看來。』我說。」

  Lukianenko對兩種超凡人類型的界定恰恰也與司馬翎對武林正邪的看法近似。而司馬翎對思索的著意,對萬物自然的持續追探,如「……世上之事,往往最平凡的最有價值,例如陽光、鮮花、綠草、流水、夕陽等,都有不平凡的趣味。……你說的種種,本是最平凡的事,必須以某種心情去欣賞,才會變得不平凡,對不對?……可見得這不過是人心中自己創造的樂趣而已,其實平凡不過。」,亦雷同於【巡者】念茲在茲地想個沒完的寫法,至今為止【巡者】的六部小說其實都在追問幽界是什麼,超凡人是什麼,法術是什麼,黑暗是什麼,光明是什麼,種種。另外,司馬翎武俠的後繼之人黃易所發明的道心種魔大法,跟Lukianenko設想的幽界一樣,都不斷累積滾動出新看法、觀點和定義。

  《檀車俠影》裡林秋波說及「一個人想達到無所追求的境地,實在不易。」而達到無所追求的境界仍然是一種追求。或者說終極追求。司馬翎追求著無上境界,以武俠以愛,一如黃易追求破碎虛空的可能,Lukianenko追求幽界的所有組成與變化。司馬翎的確走到了前頭,將武俠的內容、精神從江湖爭霸、武功秘笈、血腥鬥爭、民族大義拉升到人生哲想、宇宙至理的絕對高度,實在是他的獨門絕技。

  另一個奇幻書寫者安傑.薩普科夫斯基/Andrzej Sapkowski在《獵魔士:命運之劍》(蓋亞出版)也同樣有所問:「『感情,善變和謊言,迷戀和遊戲。感覺和感覺的匱乏……不能接受的禮物……謊言和真相,什麼是真相?是謊言的相反嗎?還是事實的肯定?如果事實是謊言,那麼什麼又是真相?誰是那個情感豐富、被它所撕裂的人,誰又是那個冰冷頭骨的空洞碎片?誰?哪個是真的,傑洛特?什麼又是真相?』……『真相,』紅隼說:『是冰的碎片。』」這當然也是一種大的追求。

  真相是冰的碎片,是凍澈人骨,是易碎,是各種鏡像投影的充滿。

  有時,追求會換來更多的傷害與疼痛。唯追尋事物的真實意義,原就是人的本質,是對自身存在的一再迴響。真正好的、足夠認真的書寫者總是要誠實而痛苦地走向那條罕見人蹤的、鮮血淋漓的路徑上。

  我在《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明日工作室出版)寫:「夢媧同時聽到自己還在說著話:『我們走在聯合他派以興盛南西疆的路上,一方面是南西疆的心理現實不允許無意義的暴力,另一方面也是聖房自創立以來的宗旨,我們要做的是以共生的方式,以真正神聖的形態,讓傳奇房和所有南西疆人,甚至是全體西疆人走向共同的命運,結合一塊兒。而真正的神聖,終究是建立在生的連續不斷,在生機的重視與維護裡,不是嗎?而我們也都清楚,這原來即是極為困難磨人的路,不是嗎?』/像在演說一樣,天下夢媧愈說就愈是覺得虛妄、空無,作為神聖、純潔的象徵,我這個聖主,真的心裡就沒有任何黑暗了嗎,我不正是從地獄那一邊而來的嗎,這樣的我說的能是事實嗎,能嗎?」

  一個以神聖為名行動的人,心中真的沒有任何黑暗嗎?又或者我們換一個角度去看去想,腦裡填塞著邪魔意念的人,難道就沒可能有一點點的明亮作為與溫柔想法嗎?

  閱讀《檀車俠影》也很難不想到劉偉強、麥兆輝、莊文強黃金組合在二十一世紀初所創香港警匪電影完全顛峰的【無間道】三部曲(後來這三人組不管再怎麼打散或另行組合都無法再造類似的怎麼做都對、擁有同樣深度與魅力的傑作了)──劉德華飾演的劉健明一直嚷嚷著我想要做好人,但他積累的殺孽卻愈來愈多,心魔也就愈大,以致於到了第三部《終極無間》,他甚至將自己當成梁朝偉的角色陳永仁了。

  主要是呢,不只是徐少龍的雙面身分,司馬翎還頗有深意地寫袁琦著《刑術》,「……用刑的道理,至高至妙的境界,就是要把受刑人的意志,完全擊潰。然後,我要他說他就說,要他感到更痛苦,他就更痛苦。總而言之,要他怎樣都行。試想一個人如果喪失了意志力,還能抗拒什麼?」更絕妙者,袁琦此人還有一套補心術,簡直像是心理治療一樣,能夠將人的恐懼源頭修補完好,「……就像是心靈上有了缺陷。而他之所以會迫自己忘去那一段往事之故,不外因為當日的情況之下,他或者是罪魁禍首,換言之,是因為他的過失,致使他父親受針刺之厄而死的。因此,他心中的罪惡感,使他負擔不了,……」此類的心靈意識推論,在《檀車俠影》裡多有可見,正正是間諜幽暗心理狀態的旁述,亦能與【無間道】三部始終在場的精神科女醫生呼應。

  間諜、臥底都是無間的狀態。煉獄一般。你得壓抑著自己的本性與企圖,得一直戴著面具,得在日常裡表演另一個人,得把自己溶解掉,把另一個身分建構成真實──這怎麼想都不會是什麼好事吧。

  在《檀車俠影》裡,徐少龍便產生了自我懷疑,「我扮演此一角色,本以為只有生命的危險,誰知不然,像連曉君固然不必說了,其餘像石芳華、鄭艷芳甚至林秋波等女子,終將注定是可悲可嘆的下場。我到底承受得住承受不住這些磨折打擊呢?」徐少龍不止要對他人的正邪善惡做出最後裁定,同樣的,他也得有所選擇有所割捨,甚至是為大局犧牲,犧牲愛情,犧牲他的天性、生命。

  在《六巡者》裡,每個信仰光明(利他)的人都願意犧牲,從鏡子巫師到安東的女兒娜吉婭(她做好變為女巫的準備,幾年間就會變老變醜)皆然,小說的尾聲,安東.戈羅傑茨基萬苦千辛地找齊了第二批六巡者(每一個巡者都與安東有關連),而他自知這不會是巧合而已,果然要與幽界的第一產物、尋求平衡、即將滅絕超凡人的二元神解除與第一批六巡者訂立的血盟,必須有一獻祭,安東就是──

  六巡者乃必須親口說出安東是獻祭與其理由(關於鮮血的連結、愛與恨、高尚與背叛、力量與怯懦),其中有他的爺爺、他的女兒、她女兒的男友,而地表最強絕對巫師娜吉婭對二元神這般宣告:「我要斷絕血盟,因為我恨它。或許它曾是比較正確的方法,但那個時代早就過去了。我要永遠與它斷絕。就算世界只剩下善,或者只剩下惡,都是人類應得的。這種平衡已經夠了,善的平衡的另一面,永遠是惡的平衡。……我的祭品──安東.戈羅傑茨基,我的父親。我愛他,因為他是我的父親,這就已經足夠。我恨他!恨他,因為此刻他和我的位置應該互換才對。但他比我更早明白局勢,所以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從他的角度來說,或許非常高尚,但這實在太卑鄙、太卑鄙了!我願意獻出所有能量,因為我不需要它,我準備當一個凡人,但我實在太過軟弱,無法將你殺死,……」

  安東乃在二元神的冰與火攻擊下,變成了凡人──是的,他沒死,他「只是」變回了凡人,如此處理倒跟《檀車俠影》不謀而合,徐少龍終究貫徹了自己的意志,在最後之戰裡,奉獻出自己的全部,使敵人已練成先天真勁的第一高手袁琦死去,然徐少龍亦垂危,所幸有陰陽谷的左霧仙驟至救了去。這或是書寫者的不捨難離,所以給了一條活路。

  無論如何,司馬翎以為然的正道人士無不是利他者,徐少龍如此,林秋波亦然,為了天下(他人的總和),他們前仆後繼,死而無悔矣。這是一個美麗壯大的胸懷。武俠就是這一點自不量力的胸懷最是牽動我心。不是正義必勝,不是英雄舉世無雙,不是從此過著幸福美好的日子。武俠最美的層次是,對善的想像與認識。而善是艱難的,善是無償的,善是長期的信念,善是消滅自我感對他者護全,善是對己身可能極限的哀傷。

  司馬翎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開始這方面的作業──他凝視著無間,以武俠寫下無間狂(那麼多對各種無間狂熱的人)之詩,為我們照見人性的明媚幽黑、人心的溫柔荒謬。

  瞅瞅葛蘭姆.葛林/Graham Greene《哈瓦那特派員》怎麼寫那個為了多賺點錢買給女兒更多乃不斷虛構情報消息的哈瓦那吸塵器經銷商伍爾摩先生,「他知道對梅莉而言,死亡並非惡耗。在她眼裡,所有死亡都是快樂的結局。當你相信天堂和地獄的時候,復仇簡直是多此一舉。但他沒有這種信仰,對一個教徒而言,仁慈與寬恕幾乎不算是美德,它們來得太輕易了。」

  是了,太輕易的東西,都那樣可疑,那樣不思不想無知無覺。

  而作為後來武俠人的我們,都應當持續精深於善惡的辨識與理解。更複雜的善惡更錯綜的正邪。不單一、不簡化。演化從來都是趨於複雜的。武俠亦然。渴望簡單是天真,是對人的平面化。

  也許吧,對善與惡的執念,到頭來都是無間。

  也許,我們應該做的一直是,對善充滿質疑,對惡具備悲憐。

  我們必須明白,無間不遠,無間始終在人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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