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08|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心門外的稻草人

我正在經營的一個低年級團體裡,有一個孩子小芨掌握了女孩群裡最大的權力,我們有時會半開玩笑地稱呼她為女王。也許是年長加上敏銳的緣故,她掌握了許多運作權力的技巧,在大多數時候都能夠順利支配其他女孩們的行動,也能夠大幅影響團體討論的方向。
在上個禮拜,助教阿虎跟我說女王小芨跟悠悠起衝突了,悠悠去找阿虎幫忙。根據阿虎的轉述,整個故事是這樣的。
悠悠說,小芨跟阿婷和悠悠講好,三個人輪流騎工作室的滑板車,但每次輪到悠悠時,小芨都故意把車丟在地上,讓悠悠沒發現輪到自己,這時阿婷會把車拿去騎,阿婷騎完,就又輪到小芨了。這麼一來,悠悠好幾回都沒騎到,她很生氣,就去找助教阿虎。
阿虎問悠悠:「妳希望我幫妳做什麼呢?」
悠悠說:「我想要她主動來跟我道歉。」
後來,阿虎幫悠悠去問小芨:「是悠悠說的那樣嗎?」
小芨東扯西扯一些理由,像是:「我有放在地上,她自己不騎啊。」
阿虎當時接著對小芨說:「悠悠希望妳直接告訴她,妳到底有沒有要讓她騎。」
小芨說:「好哇。」但她就這麼騎走了,什麼也沒跟悠悠說。
阿虎對悠悠說:「我幫妳跟她說了。」
悠悠沈默了一會兒,突然間轉移了注意力,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小芨跟阿婷怎麼能答應了悠悠,又想一些旁門左道的理由而不去履行承諾呢?況且滑板車是工作室的,小芨憑什麼不讓悠悠騎?從這個角度想來,我覺得悠悠是受害者,但試著從權力運作的角度來分析這件事情時,又覺得沒這麼簡單。
三人行必有女王(咦?)
三人行必有女王(咦?)
以我對小芨的瞭解來猜想,她身為這個團體的女王,應該是從一開始就沒有要讓悠悠分享騎車的權力,但她為何要答應悠悠呢?
有一種可能,是她被「應該要分享」或「應該要公平」的概念所束縛了。她也許是出於有意識的敷衍,也許是出於無意識的答應,但她其實並不真的那麼想要將車分享給悠悠。至於阿婷,阿婷在小芨登基為女王之前就是小芨的好朋友,跟悠悠的地位截然不同。
首先我們從悠悠這邊來推敲看看。悠悠運用權力的技巧,是「借箭」。她深知(雖然未必是在意識層面上)「應該要分享」、「應該要公平」的概念在大人的文化中(特別是在教育場域裡)深受重視,而大多數大人時常不自覺地「借箭」給孩子,出面「管教」不遵守這些概念的小孩。
悠悠去找阿虎「借箭」了。一開始,阿虎似乎「把箭搭在了弦上」,被箭簇指著的小芨因此而更不能直白地回答真心的答案,而只能閃爍其辭地擺出一大堆稻草人準備擋箭。但阿虎終究沒有要射箭的意思(應該說,從一開始阿虎也沒有要借箭的意思),於是小芨終究沒有被「教訓」,悠悠所運用的權力技巧,也沒有成功地為她取得她想要的東西。最後她只好找個台階,讓自己下了這場權力爭奪的戲台。
接著我們從小芨這邊來想一遍,小芨運用權力的技巧又更為細緻熟練。首先她用敷衍的方式來打發掉悠悠的質問和糾纏,接著她根據她對主流文化的敏感度,而預先設計了「把車放在地上,是她自己沒看見的」這個有正當性的理由,好面對可能來的質疑。
果然,苦主悠悠就去向「主流文化的代言人(在這裡就是阿虎了)」借箭,但小芨早就準備好稻草人,從從容容地擺出來。另一方面,她也多少知道(或相信)這個教育場域的大人並不會真的把箭射出來——或者即使射出來力道也不會多強勁——於是她終究沒有理會悠悠,揚長而去,驕傲地以勝利者的姿態留在這場權力爭奪的舞台上,等待著挑戰者的下一次嘗試。
誰是受害者呢?
如果阿虎真的把箭射了出去,而這枝箭又強勁得足以穿過小芨的稻草人,小芨是不得不低頭的。雖說她是女王,但終究是孩子裡的王,大人的意志可以輕易粉碎她一時的驕傲與偽裝,重新分配資源,讓悠悠得到她一時想要的事物。這時,受害者倒像是小芨了。
從悠悠的角度看來,或者從權力差距的角度來看,她確實是個受害者。但相對來說那麼弱小的她,也試圖運作從主流文化那裡能夠行得通的權力機制,去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力量與資源。
大人在孩子之間的影響力,也有可能被孩子「借用」。
至於阿婷,我想好好說說阿婷。阿婷一直以來都是少了很多心眼的女孩,樸實誠懇,與人為善。當阿虎另外去問阿婷:「阿婷,悠悠想騎耶,妳要騎多久啊,什麼時候要讓她?」阿婷立刻從車上跳了下來,把車丟在地上一溜煙的跑了。面對主流價值的逼近(雖然阿虎未必有那個意思),阿婷手足無措,沒有一點點招架的辦法。
也許,阿婷才是這場權力大戲裡最「受害」的人。因為無論成功或失敗,小芨和悠悠都嘗試透過向主流價值(的權力)的調動或抵抗,去爭取自己想要的事物,但對權力運作那麼不敏感的阿婷,展現了被主流價值徹底支配的樣子。
在孩子們(以及我們這些大人)身上所深植的「應該要分享」、「應該要公平」的概念,就是Steven Lukes所說的「第三種權力面向」。
這種權力從文化、制度、結構中深植人心,讓人不由自主地服從。我們有時像悠悠一樣向「制度」或「文化」借箭射向他人;有時像阿婷那般在被箭指著(與主流文化不同)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服從;有時則在心中設置一個小小的檢查機關,像小芨這般檢查自己,卻又心口不一地設置各種稻草人,做出小小小小的偉大抵抗。
身為教育現場最有權力的個體,我想盡可能不成為被制度或文化射出的箭,好讓孩子們安心卸下心門外的稻草人。於是他們也許就能長成比我們更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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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朋友共同分享、推動「合作式教育」的概念,試著建立由父母、小孩與教育者共同合作、建構的教育場域。在這個寫作計畫中,我想要寫下我在教育現場的記錄及相關問題的思考,希望能讓讀者和我一樣,在繁雜的教育/教養現場得到些微的救贖,且保有討論和省思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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