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7/11/29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為溼地植物造方舟

台北縣萬里鄉的一處山區,陳德鴻半身浸在池塘裡,拿著長長的竹竿清除飄浮在水面的落葉,周圍黃燦燦的台灣萍蓬草花,像一個個小杯子,隨著他劃動長竿的動作,輕輕地搖晃著。我想起了台語老歌〈苦戀花〉中的一段歌詞:「水蓮花滿滿是,靜靜等待露水滴……」。
陳德鴻學的是藝術,過去從事陶器原型設計,現在則是一名自由自在的生態保育者,他將萬里老家一塊廢耕的六公頃梯田,開闢成水生植物的庇護所,專門「收容」各地因環境破壞導致瀕臨絕種的水生植物。他希望有朝一日,這些植物都能回到原來的棲地,那時他就能功成身退了。
記得有一次,我和一群伙伴來到德鴻的水生植物庇護所,他來不及脫掉工作手套,便急忙出來迎接我們。「你們看!又有人來盜採了!」一見面,他就指著旁邊山壁上一塊塊被刮下的凹洞,既痛心又無奈地說道。這片山壁原本長滿了小毛氈苔,前幾天被「雅賊」刮得所剩無幾,其實小毛氈苔對環境的要求非常嚴苛,一般人帶回去根本種不活。
德鴻從小生長在農家,喜歡泅水、撈蝦、觀鳥、看山、聽風,對自然懷有一分難以言喻的情感;至於在農事方面,由於身為家中么子,重活全都由兄姐分擔,幾乎沒有機會觸碰,因此記憶裡只有親近自然時的愉悅,沒有勞累的農事包袱。
老家的梯田原本種稻,但十八歲那年父親過世後,便一直荒蕪著。他去花市買了好幾百棵櫻花樹,沿著梯田一排排種植,染紅了初春時的山坡。大約在一九九五年左右,朋友帶來一株野菱,那漂浮於水的柔美姿態、纖細的粉紅色小花,深深吸引著他的目光。從此以後,德鴻與水生植物結下不解之緣,台灣各地的溼地,都曾留下他的足跡。觀察、拍照、記錄、查閱相關資料,豐富的水生植物知識,便是這麼無師自通學來的。
三芝的茭白筍田,是他最常尋幽的定點之一。在一個阿婆的三層水田下方,他發現非常稀有的水車前,小溝渠裡水流潺潺,翠綠的身軀不斷被清水洗滌,益發顯得翠綠可人。因此這裡成了他每個假日流連不去的地方,並與阿婆成了忘年之交,日頭炎炎時,阿婆總會喚他進屋喝杯清茶,或一頓簡單的便飯。阿婆不知道水車前的稀有珍貴,只知道守著這片水田。
「這樣就夠了!」德鴻說。
三年後,阿婆走了、水田乾涸了,水車前也消失無蹤。
那一天,德鴻指著池子裡的水生植物,向我們一一解說黃花狸藻的捕蟲機制、芡實浮水的祕密、辣蓼葉片的刺激性威力……。除了相關的生態知識,他也告訴我們這些水生植物的來歷︰日月潭藺是從日月潭溼地帶回來的,因為當年日月潭要建水庫,棲地將被完全淹沒;線葉水蓑衣原棲於汐止溼地,他在建商準備開挖興建大樓前,把它們搶救回來。
這裡大約有十個池子,有些是由原來的蓄水池改造,有的是自己挖的,前一陣子,一群荒野的伙伴也來挖了一個池子。為了順應原本狹長的梯田地勢,池子大都呈中間寬、兩頭窄的形狀,大伙說像台灣,我倒覺得像一艘艘諾亞方舟,滿載著水生植物僅存的希望,躲避環境破壞所帶來的滅種危機。
「台灣環境惡化的速度太快,許多三十幾年前才發現的水生植物種類,現在都已經消失了。」他無奈地說道。對水生植物來說,最具殺傷力的環境惡化,就是溼地的陸化。除卻自然條件下的環境變遷之外,人類生活範圍的擴張,以及務農人口的減少,導致水田面積縮減等,都是讓溼地消失的主要原因。
除了水田以外,在以往農業社會中常見的水利設施,如圳溝、埤塘等,也都是水生植物賴以生存的環境。而且這些溝渠、池塘對於水源的涵養非常重要,它們就像一個個小型的水庫,天雨時可以儲水,並有部分可以滲透到地下的土壤,不但滋養了萬物,也補注了充足的地下水;此外,還具有調節洪水、降低海岸侵蝕的速度等作用。說到此,我們不禁又要為環境變化快速而感嘆了。
目前台灣已知的水生植物種類,大約三分之二都可以在這裡看到,所以這座庇護所也成為荒野伙伴們最喜歡造訪的自然教室,德鴻則是最稱職的解說員。觀察完水生植物之後,還可以到山谷底的瑪鋉溪畔野餐,有溪水的伴奏、溪蝦的伴舞,不小心暴露行蹤的褐樹蛙,是用餐時的意外驚喜。
德鴻為生態保育的付出令人感佩,然而這種與山林為伍的日子,也是許多伙伴們心中嚮往,但卻迫於現實無法完成的夢想。其實,他的經濟並不寬裕,妻子是運動神經元疾病患者,也就是俗稱的「漸凍人」,發病初期四肢無力,最後將會全身癱瘓,甚至無法自行呼吸。他有一名就讀國小的女兒,有時忙於照顧水生植物分不開身,還得請熟識的保母叫計程車接送。可是,從現實的眼光來看,德鴻現在卻是處於「失業狀態」,無償為大自然奉獻所有心力,是他目前唯一的工作。
他原本開設陶瓷原型設計工坊,一個月進帳十幾、二十萬並非難事,但後來許多製陶工廠紛紛移往大陸及東南亞,因此逐漸接不到生意。曾有朋友邀請他到大陸發展,但他捨不下這座水生植物庇護所,便婉拒了朋友的好意。
曾經聽到某位伙伴轉述他朋友半開玩笑的消遣:「我看啊,會參加荒野的人,都是社會的邊緣人!」我相信這除了陶侃之外,應該還帶著一絲羨慕,或者一點點的欽佩吧,至少荒野的伙伴是勇於面對自己、勇於拒絕物質的誘惑,以及社會主流價值的人吧!
我想,每個人終究得面對生命意義這個大問題。
「我來到荒野,希望能過真正的生活,只去面對生活裡真正重要的東西,看我是否能夠學會它所教導的,而不要在我死的時候發現我沒活過。」這是改編自梭羅的話,製成海報貼在荒野總會的自然教室中,我相信這也是德鴻內心的聲音。
最近國內一家連鎖便利商店業者,在他們成立的綠色基金中,撥出部分營餘與荒野合辦一系列「認識台灣溼地生態」活動,籌備之初,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德鴻。這幾年荒野推動保育觀念,許多伙伴因為得顧及本身的工作,常感心有餘而力不足,德鴻以全部的熱情與心力投入的種子教師。。而當我們將希望寄予在他身上的同時,另一方面也想辦法是否有可能能讓他在無後顧之憂的情況下,全心全意從事這項有意義的工作。
每次見到德鴻,他都是這麼忙碌,忙著到處搶救水生植物,替它們布置新家、清除水面腐爛的落葉、保持各池塘間的水流循環;而萬一遇到颱風或大雷雨,他又得忙上好幾天。我們走過一池又一池,看見了他的心血及期待,他說希望不要再挖池子了,因為挖得越多,表示溼地破壞的情況越嚴重,他只想有一天能把這些水生植物統統送回家,再也不需要庇護所了。
這也是我的希望,雖然我們都知道這並不容易。
我們在他的池子裡看到了稀有的龍骨杏瓣菜,同行的伙伴興奮地說著前一陣子在美濃也看過,而且是當地人開闢水田大量栽種,他們稱它為「野蓮」,是一種美味可口的蔬菜。
「這也是它們的生路。」目前德鴻正在栽培大葉田香,這是一種水生的香草植物,搓搓它的葉片,可以聞到一股清香,用在菜餚裡則可增加食物的美味。我輕輕嚼著德鴻遞過來的葉片,九層塔似的氣味令人齒頰留香。他打算把栽培大葉田香的技術帶到烏來福山部落,讓當地的餐廳以此招攬顧客,也為水生植物在人類的地盤上找尋另一條活路。
我期待那一天的出現,到時候德鴻又有得忙了,忙著把水生植物分種回去,忙著帶大家到各溼地探訪,在原棲地解說它們的生態故事。

附記:容易「長」卻不容易「養」
「許多瀕臨絕種的水生植物,其實都很會長,它們在我這裡大片大片地繁殖,甚至還有過剩的現象。」雖說如此,許多水生植物到了一般人的手裡根本種不活,因為它們對溼生環境的要求各不相同,有的必須在流動的水域,有的需要充足的陽光,有的水不能太多……。
德鴻每次搶救一種水生植物前,都會仔細觀察它的棲地環境,回來之後盡量想辦法模擬。所以有些池子並不是挖了就能種,還必須等水浸潤到某種程度,或導引溝渠使水流動,才能將水生植物安置其中。在等待「家園」完工的日子,他將這些水生植物的植株、地下根莖或種子保存在低溫的環境裡,以免脫水死亡。
他不會把水生植物隨便送人,甚至有人願意出高價購買也不為所動,因為「這等於是判它們死刑!」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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