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24|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釀影評|諾蘭神話的終結:《敦克爾克大行動》

文/黃以曦
是「諾蘭神話的終結」,或是「諾蘭的新紀元」,其實都是同一件事。克里斯多夫.諾蘭的《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 2017),來到了全然的轉變,這是大人味、富有平衡感與人文關懷的作品,常被質疑的缺乏情感深度、缺乏議題格局,俱一掃而空。
《敦克爾克大行動》極少懸念、未有冒險、形式不再顯得炫耀刺眼,它是溫順、溫厚、甚至溫柔的。不再是過往那些讓人捏一把冷汗、卻又不可自拔地為那個天才所神迷的諾蘭作品,這是一部極優秀、幾乎無可挑剔,的平凡電影。
說「神話終結」,指涉的於是非關作者的失手,那是一個深沈、濃郁的迷思,之突然關閉。

時間的魔法

敦克爾克戰役是二戰期間一次戰略性大撤退,英法盟軍被困在法國東北一處偏僻海邊,《敦克爾克大行動》不講敵我交戰,而是將焦點放在戰爭所造成的生存畸零地:四十萬人等著被救援,可地形與戰勢惡劣,死亡陰影籠罩著。
電影分三路進行,字幕清楚標示,電影的107分鐘裡,「陸」歷時一週,「海」是一天,「空」是一小時。情節分別是,數十萬人集結在海邊與提防,無從發動作為、只能消極等待的絕望感,以及被徵召的民間遊艇,以小搏大、近似《辛德勒的名單》那種能救一人、就是一人的情操,還有空軍在執行任務中,面對燃料用盡、機艙破損的墜機威脅,在自救或戰鬥到最後間遲疑。
關於「時差」:在《全面啟動》(Inception, 2010),是夢境不同層階的套疊,夢、夢中夢、夢中夢中夢⋯⋯,用縱深來理解夢的分界,瞬間榫接上歲月長河,旋出數學般的精密牽動;《星際效應》(Interstellar, 2014)依據時間膨脹理論,星際旅程的一日兌為地球的七年,人物得破解悖論,穿越時間格網的疊合、鑽進縫隙,啟動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互相調度。
而《敦克爾克大行動》,一週、一天、一小時,漂亮的交叉剪接下,或者仍企圖將三條線互作對接(docking)、點線面地織出時間迴旋(即,一週,是由一天與另一天、一小時與另一小時組裝成的;同理,24個一小時將織出一天,而七個一天會組裝成一週,即不同時間尺度互相含括、漶變,的視角),可那些對接的時點俱太隱晦、太無效,以致於三條線到底各自獨立。甚至,且有空間將之區隔開來,三者幾乎可看為毫無相關的故事。
克里斯多夫.諾蘭一向善用電影的魔法,深明電影就像夢,巧妙而聰明的調度,可以將大銀幕的兩小時,轉換成不同時間旅程的體驗。但當《全面啟動》和《星際效應》讓這種魔法變出一個新的取代性現實,讓觀眾看到全新的時間架構與行進底,故事如何展開、人物陷入如何處境,《敦克爾克大行動》中的時間設計,「沒有要」(而非「沒能」)隱喻人的處境,只像是講述電影之重整時間、以催生心理強度的教科書章節。

黑暗內在的侵蝕

從處女作《跟蹤》(Following, 1998)開始,甚至是最淺、最平的《針鋒相對》(Insomnia, 2002),克里斯多夫.諾蘭的作品裡總是載著謊言、秘密、謎語,它們不是線性的事實扭曲,而是經籌設或幻覺而來的平行宇宙。它們且由此透露了主人翁之迷失於闇影荒原。諾蘭從非直接去揭發那些黑暗面,而是讓怪誕、卻也自成一格邏輯的行為,映射地訴說人幽深又立體的內心世界。
記憶拼圖》(Memento, 2000)將順行性失憶症(忘記發病後發生的事,不同於一般的逆行性失憶症會忘記發病前的事)患者亟於還原與掌握現實的作為,拼組地回溯一個人承載諸種迴異的慾望、動機、創傷,那種意念紛繁錯雜的處境。
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 2008)將小丑的虛無的惡,和蝙蝠俠自童年陰影而來的善,做出辯證,說明了真正驅動人進行任務、翻攪世界的,從非特定的性格本質,而是繁複的情結叢結;也因為這樣,人對事物的理解與追究,得那麼警覺,並接受怎樣也無法有種大放光明、平坦安心的生存事態。
可《敦克爾克大行動》中的「讓自己活下去」、「讓他人活下去」,是這麼直白,迴盪給每個人物的單純、天真,令我驚駭。所以,在生死攸關的險境中,真會逼出扁平、蒼白、毫無灰階的三原色式的意志?是這樣嗎?
我以為,我曾從諾蘭電影學會的,恰恰是現實的相對性。是以,《敦克爾克大行動》令我困惑。什麼時候開始,活只是活,死只是死?要活就不能死,要不死,就得是無一絲複雜度的純然拼搏?
我曾在諾蘭作品中學到,以宇宙為後設點來審讀人類世界,在邏輯的穿梭與重整間另外定義真實;是以,存歿的極限點,可以遣用夢境切換的理解視角;關於城市與眾人的興衰,除了邪惡,善良更得通過虛無的滲透;而人與人的相守,當開拓地實踐由不同維度與層階的意義,我們將不再需要立即的救贖,所有的願望,更值得綿長蜿蜒的真理式實現。
可《敦克爾克大行動》,普世地,現世地,只有一個世界,只有一種活著。即是,在這裡、活下去。是啊,從此以後,何必與黑暗糾纏?反正只要生存,就有光明。

諾蘭的三幕結構 Pledge - Turn - Prestige

頂尖對決》(Prestige, 2006)說:「變魔術的三個步驟,首先是 pledge 且譯為以虛代實,魔術師給觀眾看到一樣東西,卻並不是完整的;接下來是 turn,這是一個轉折,東西給變不見了;最後是 prestige,得再變出原先的東西來。魔術完美結束。」
對魔術師來說,pledge 最難,卻最關鍵,pledge 是層層機關,讓觀眾進入一個由他們錯覺所協助建構的全新世界。pledge是退,只有退,才能為轉(turn)做好準備。「退」是最有野心的侵略。
可儘管 pledge 這是魔術技法的精華,魔術師卻會告訴你,真正重要的,是最後的 prestige。無論前面的 pledge、turn,有多精巧,倘若沒能在舞台展現那個「把東西變出來」的燦爛時刻(即 prestige 本意的尊榮、顯赫、面子),則魔術仍是失敗的。
同樣的邏輯,是《蝙蝠俠:開戰時刻》(Batman Begins, 2005)起一路貫穿【黑暗騎士系列】的「戲劇性與欺瞞,是力量最大的能動者(theatricality and deception are powerful agents)」概念。從忍者大師、布魯斯韋恩到班恩,都相信人的外部性,將內在糾結,梳理出秩序,實踐為行動,成就強大的外部性。即是蝙蝠俠的「決定我是誰的,非關我的本質,而在於我所做出的事。」
當一般電影作者遵循著「鋪陳—衝突—解決問題」的三幕戲結構,克里斯多夫諾蘭的三幕,卻是「pledge - turn - prestige」,前者是平面的,後者則歷經裡外、虛實的編絞,終至超越地進駐新的存在。
但《敦克爾克大行動》的「生存就是最大的勝利」主旨,讓 pledge,直接是 prestige。這確實是更低限的電影視野、也或許是更深邃的人生智慧之類的東西,但總之,這不再是過往的克里斯多夫.諾蘭了,這已經遠離了他一直以來強調的邏輯路徑了。

《敦克爾克大行動》所開啟的新紀元

《敦克爾克大行動》的海灘,一度讓我想起《全面啟動》夢中夢裡的荒廢海邊,而敦克爾克的故事背景,則是一座連不上任何哪裡、幾乎是幻夢的孤島。諾蘭的電影曾多次出現或隱喻、或具體的孤島意象,前者比如《記憶拼圖》裡失憶的主角,後者比如蝙蝠俠的高譚市。
而極低調、低限、大量留白的敘事,霧茫茫的能見度,亦似乎遞出了曖昧的想像空間;又以及,表面上渲染過頭、但說不定作為一道反諷機關,的滿到不尋常的配樂⋯⋯。我一路期望,可以收集到足夠線索,證明陸海空的等待、堅持、僵持、荒謬與 happy ending,終究是一場複雜的幻夢。畢竟無論歷史寫作或記憶溯回,都以其建構本質,本有虛幻的一面;虛幻蔓延,再催生新的虛幻,所謂的文明,或也不過是最瑰麗的海市蜃樓。
然而,這些急切的揣想,到底落空了。當電影真摯、鄭重、全面、幾乎散發香氣地,揭啟為戰爭所揭露的人性、回家、求生等命題,那麼無趣、俗氣,卻有神聖的光,是無懈可擊的「正確」,彰顯著自絕望萌生的貴氣情操。至此,我投降地接受,《敦克爾克大行動》真是另一部電影了。
克里斯多夫.諾蘭的作品一直有種手工感,非關電影預算,而是作者以好奇心、企圖心,獨力探索還陌生的操作方式。而與其說諾蘭持續找尋更新鮮的電影語言,不如說作者之尋求電影的可能性,是為了創造不曾被透露的生存圖景、不曾被追索的「人」的形構。
這種發明家的氣質,讓這些電影有著因過份執迷、甚至一廂情願,而來的偏斜、倉卒。它們經常太專注於新的發現與發明,忽略要照顧故事整體與部分細節。電影中會出現尺度感格格不入的元素、嚴重的敘事漏洞,經常在人際及人對所隸屬的現實的情感上,顯得疏淡、單薄。
但《敦克爾克大行動》不同,它選定、錨定一個現成的事態、主旨,用整部電影去呈現。克里斯多夫.諾蘭的電影語法,早就近乎完美,要凝視、逼近、召喚整個敦克爾克大撤退的全與局部面貌,來提示人的焦灼、掙扎、恐懼,何難之有?《敦克爾克大行動》是完美的,這張扁平、均勻的圖景,應有盡有。可當那裡不再有每部諾蘭電影都有的,那個將觀眾帶到很遠、很遠地方,的整幢繁複維度,就也不再有那個屬於他的「形式即內容」的推進。
那些改變我的電影,比如《全面啟動》、比如《黑暗騎士》、比如《星際效應》、《頂尖對決》和《記憶拼圖》,它們打開困難但駭麗的視野,追著不曾被提出的問題。或許是天才,或許是極端的狂熱亢進,或許是關於創造一個獨立宇宙的愛,總之那個炙燒的獨一無二感,擄獲了我。對我來說,有那些,作品何必「完美」?
作為入戲太深的諾蘭影迷,我悲觀地想,當人總會越來越「好」、越來越「對」,朝向爽朗舒服的光明所在,當能拍出這麼溫厚、討喜、誰都要感覺良好的作品,還會有什麼理由,要重回險隵的闇黑之海?太多徒勞、太少瞭解,那麼孤獨的浮沈。
這是一個全新時刻的到來了。而或許所有新紀元的啟動,都得交換由某個神話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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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以曦,影評人,作家。 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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