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陰暗面│奧本海默 Oppenheimer (2023)

2023/08/17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這可能是諾蘭迄今最好懂也最難懂的作品。不是玩文字遊戲,好懂,在於這個故事不像多數諾蘭作品屬於燒腦原創,而是取材已知的歷史事件、真實人物為主軸,看片前後各種資料解析都足以補完脈絡;至於難懂,也並非艱澀的科學理論對一般觀眾多麼不友善─可能對諾蘭來說時常接收「看不懂」的反饋真沒那麼重要,不論他的作品大量取經哪些學理都只是主題必要的一種依托,不論使用怎樣的敘事手法同樣是在不斷重複、加強主題的某種作者式標籤─所指的「難懂」,卻是為什麼諾蘭要選擇這樣一個主題人物,又為什麼電影會長成這樣的<奧本海默>?有著所有諾蘭的元素,但這麼毀滅性的壯闊竟被收束成一部在氣質上如此靜謐的電影?又是為什麼呢?

Oppenheimer, 2023

Oppenheimer, 2023

有評論如是說:「<奧本海默>是集諾蘭大成的一部電影」,但這不能被解釋為「這是諾蘭最好的一部作品」,更精確的理解是,必須走過以往作品中的種種思索才能誕生出這樣一部片。在<全面啟動>以記憶談愛情或說是愧咎、<星際效應>從宇宙的宏大來談親情、<天能>用逆轉時間來看集體的命運,他的角色都在面對一個比自身還要巨大的困境,甚至是末日級別的毀滅,因著性格、情感上的「缺陷」─而這也是最能令觀眾產生共鳴之處─使得他們螳臂擋車般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地試圖「逆行物理」,格外有種悲劇、宿命的情調,直至本片,則想回過頭來看所有末日論的「濫觴」:人的自毀性格,是否在整個人類歷史中有跡可尋,而核彈的誕生或能被視為一個明確的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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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場,年輕的奧本海默盯著水窪中的漣漪,明喻著萬事萬物彼此緊密相連的效應,但或許令他(同時也令諾蘭)好奇的並非後續的連鎖反應,而是自己將在這個休戚相關的宇宙裡佔據怎樣的位置、又是怎樣的人性將成為啟動一切的原點。常人如我們,都渴望明白存在的意義,就像人為何想要挑戰高山,僅只因為「山就在那裡」,又遑論這個無需諾貝爾獎肯定的天才?在奧本海默的命定裡,天才如同詛咒,無可自拔地想印證自己的能耐、無法顧念「成就」需要背負多大的代價而臣服在那樣的誘惑中,說明著再如何的天才,本質上也與平凡人無異,都無法抵抗命運之於我們的牽引。 

天才的「常」性也表現在諾蘭「捨棄」的敘事手段裡:僅僅透過角色間的大量對話表述美國製作核武的急迫性與正當性,而非藉諾蘭擅長的雙線交叉手法,剪輯出納粹步步逼近的時局壓力(想想<敦克爾克大行動>的危機感),也因此所謂的必須搶先納粹、必須不惜代價、必須鐵腕都淪為自圓其說,物理學家想發展突破性的創造、政治家想要歷史定位、軍方想立於不敗之地,眾人恰巧在同個時間點確認了彼此的眼神,「人民」只是沒有面貌的群眾、「和平」則是崇高藉口的麥高芬(MacGuffin),這也成為了奧本海默其後受審最站不住腳的辯白:他只是個製造炸彈的人而不是執行、選擇使用的那個人;某程度而言,這也與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所謂的「邪惡的平庸」(Banality of evil)雷同,一名普通人很可能會因著極權成為邪惡的幫凶,最終,美國與它所要對抗納粹勢力並無二致,而奧本海默服膺的「極權」始終是被無限放大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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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的人物特寫與大事件宏觀鏡頭的反差透露了明顯的意圖:就算如此迫近,觀眾依舊對奧本海默表情透露的訊息一無所知。我們看過飾演主角的席尼‧莫菲(希里安‧莫菲Cillian Murphy)在<蝙蝠俠:開戰時刻>(Batman Begins)的瘋狂、<冥王星早餐>(Breakfast on Pluto)的迷人、<赤眼玄機>( Red Eye)的陰沈、<孔雀鎮>(Peacock)的分裂、<浴血黑幫>(Peaky Blinders)的權謀、<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的驚懼…然而這個傑出的演員卻把演技收成了一道謎,彷彿這個角色能計算出微乎其微的機率、能推測出所處時代尚且未能證明存在的黑洞,卻無法料想擺在自己面前的是怎樣的選擇,放大到更久遠的歷史又會如何回看造就毀滅緣起的這個自己?如同結尾妻子面對政治迫害致使的社會性死亡,她崩潰地質問:「你究竟多想要成為一個聖人?」他只是回答:「我們之後就會知道了」,這句答非所問,已然是奧本海默所能給得起的回答,他促成了毀滅整個世界的力量,卻未知歷史將如何定義自己,而只能將「自己」這道題留給時間去回答。

不論後世怎麼為他作傳、多少人證物證為他翻案,終究沒有誰能全然理解這個可能連自己都不明白的人,或許這也是諾蘭如此敘事的理由、就像是莫菲的演繹這般。這個生來解謎的人,釐清了事物運行的道理,卻始終陷入「人」的謎團,就算是天才也不能避免無數次情感的辜負、不能無止盡地回應憂鬱的情人無以言說的需索、扛不了身為一個丈夫/父親將面對的混亂俗務,而這些都是成功試爆後只是些微延遲卻必定迎面而來強大後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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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分裂的成功,也造就他世界的核心分裂。試爆後的演說中,人們沉浸癲狂的喜悅,他卻如同他們一樣並不真的明白為何而喜悅,激動地落淚彷彿是為了將死的人哀痛、興奮地歡愛如同沒有明天那樣地縱情、歡慶的醉酒就像是厭棄地自嘔,所有事物開始搖擺在兩種極端的詮釋中,也使他在必須為自己辯解的時刻,找不到適切的語言說明自己的無辜。

不只是天才的自我膨脹,奧本海默的艱難再加上他困於教養中,以致於他無法像他的政敵史特勞斯一樣,成為一個目標明確、不擇手段的真小人;他和杜魯門總統會晤時坦言覺得自己雙手沾滿鮮血,杜魯門的尖酸回應卻也直指他的罪咎一樣那麼自我。將他比做普羅米修斯不盡然準確,那位泰坦神的犯行點燃了人類文明的火光,而奧本海默的創舉縱然不是出於本意,卻對人類文明造成了威脅;他引用《薄伽梵歌》或許也並非托大自言死神,所有皆是後世的誤讀、強加的說詞,而僅僅是他真切意識到死亡與創造實屬雙面刃,選擇了創造的誘惑,竟得由全人類擔負惡果,那樣的沈重他無力承受。

縱然不是真小人,奧本海默也不能說就是偽君子,就「只是」一個天才,終於藉由爆炸性的挫敗(其實是成功)試著去理解普世性的生死、物理性的無常。這樣的困境是如此專屬於他,以至於他沒有資格像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 or: How I Learned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Bomb)那樣戲謔末日的滅亡,該如何停止擔憂並愛上他一手促成的毀滅性武器?他下半生的艱困,成為這之中硬生生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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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蘭是用過去累積的商業成功去包裝一則關於人性謎團的自省,然而他也像他所選擇的天才主角,把過度的自我放在眾人的理解之前,敘事手法、技術考究,所有成就他的堅持在如此個人的選題上卻造成與觀眾之間的隔閡,始終著迷用形式來成就故事,把謎真真切切做成了謎,但就像是對奧本海默來說,那毀天滅地的爆炸與曇花一現的人生最終都是死亡,自己又何以在歷史評價中重生?同樣的,諾蘭終究還是得面對那道令自己著迷又同時困惑的謎團,縱然留給觀眾開放性的解答,但那真實且唯一對於人、對於自己的理解,是否不用留待後世而就在現世,能用最純粹的形式、最坦白的表述交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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