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將軍｜考據篇Ｉ】將軍廟的前世今生（上）
在前往宜蘭頭城拜訪「將軍廟」之前，我在圖書館埋首翻找頭城及宜蘭的地方志，希望能尋得這座廟宇於古早年代的片段記載。書架上，精裝合訂本一字排開，安坐在被書擋隔得服服貼貼的空間之中， 整齊劃一的列隊說明了這類書籍似乎乏人問津。取書、翻動泛黃脆化的紙頁、再闔起擺回架上，許多下午，我重複這樣的流程無數次，結果是差強人意──找到不少解答，卻也發現更多謎團。
初聽到頭城將軍廟的故事是從朋友那邊，說是清朝時，頭城九股山上聚落有山貓精作祟，讓居民驚慌萬分，後來經過乩童傳話，山貓精要求為牠建廟，便會停止騷動，並庇佑鄉里，居民於是建了廟「天神宮」，將山貓精奉為將軍，而山貓精也信守承諾，不再作亂了。後來，廟宇一度被土匪焚毀，多年間都沒再重建，神像卻在一次颱風大水時，沿著福德坑溪漂到山下，被山下居民拾起，重新供奉起來──即是今天頭城新建里的將軍廟。
這就是將軍廟建廟的起源：一則帶有神秘色彩的鄉野奇譚。這種因作祟（或害怕其作祟）而建廟，建廟後祭拜以平息祟亂的模式，總讓人想到那些在民間信仰中常見，拜祭無祀孤魂的信仰，譬如戰死、溺死的無主屍骸，人們會將其收集起來供奉，成了眾多的有應公廟；而像是早夭、意外身亡的無歸女鬼，人們也會集中到姑娘廟裡頭祭祀。然而貓妖是動物靈，動物靈作祟的案例，不知能不能歸在此分類之下呢？
而以動物崇拜的觀點，民間傳說中，動物妖怪有可能在因緣際會之下成神，最有名當屬玄天上帝腳下所踩的龜蛇，這對被尊稱為「蛇聖公」、「龜聖公」的神將，都是從妖怪轉化而成的神明部屬。
不過，貓妖作祟要求建廟，還成為主神的案例，除了頭城之外，幾乎不曾在別處聽聞過，所以這座以貓為神的將軍廟，可說是獨一無二。
大概就是因為如此，凡是整理臺灣動物信仰的文章，都免不了一提將軍爺，例如在丸井圭治郎的《臺灣宗教調查報告書》，就提到頭城這裡有臺灣唯一的貓神信仰，民眾諱稱「貓」，因此乎其為「將軍爺」，神像和常人相異，耳和眼都和貓一樣。而1999出版的《植物動物與民俗》一書中，也果不其然提到了將軍爺：「宜蘭頭城的天神宮祭祀『將軍爺』，原本是一隻山貓」，還說天神宮「現在祭祀時仍用生的肉和魚」──如此野味十足，令人驚訝之餘更感好奇。
原以為這樣有意思的故事很值得被記載下來，雖不至於廣為人知，但也不應沒沒無聞，想不到翻過幾本鄉土故事集，幾乎都尋了個空。我只偶然在吳敏顯的小說〈放貓〉裡頭，找到了相關的對話。小說中，村里有怪貓搗亂，神明出籤說那貓是海邊廟裡的虎爺化身，苦主卻半信半疑，反問難道不是頭城的大山貓跑出來作亂？廟公急急忙忙為將軍爺辯護：
「人家頭城那山貓，早都封了將軍爺，有了神格之後，百年來護國祐民，才不會隨便捉弄人。這在縣志鎮志當中都記得清清楚楚，騙不了人。」
縣志鎮志中果真有提到將軍爺嗎？是的。翻開其中宗教志的篇章，「將軍廟」，或是另一個名字「天神宮」，都出現在統計廟宇的表格裡頭，名列在冊，登記有案，只不過對於其由來，卻也是幾乎隻字未提，顯然並非如小說裡廟公所說的那般「清清楚楚」。
結果，關於將軍爺的身世，最詳細的文獻是日治時期留下的宗教紀錄。朋友當初曾從鈴木清一郎的《台灣舊慣習俗信仰》讀到，我於是也去找了來看。在這本採集了臺灣各地禮俗、信仰等等風土民情的書中，鈴木清一郎是這樣記錄將軍廟的：
宜蘭縣頭城鎮新興路九十九號的將軍廟，是供奉稱為「將軍爺」的木神像，據說這是為了祭祀一隻貓。光緒元年在福德坑（又叫土地公廟，或李石家），有一隻山貓的妖怪，經常偷吃家畜，並且作祟使人染患惡疾，因而使居民萬分驚恐，就到處向神佛祈禱，可是始終沒收到效果。後來正當向將軍爺祈禱時，這隻山貓的妖怪卻經由童乩（乩童）說：「今後想要叫我不做壞事，必須為我建一座廟供奉，那時我將成為全庄的守護神。」居民對於乩童所傳的這句神諭都信以為真，就集資建了這座廟，從此貓害也就停止了。
我讀著這樣的描述，一時間不免懷疑起來：廟內的「將軍爺」真是那隻山貓，或是其實指的是那位幫忙居中斡旋的神明？不過我隨即想起了《臺灣宗教調查報告書》對神像的描述，既然神像俱備貓的特徵，那麼也許主神為貓的可能性要來得大些。
此外，除了《台灣舊慣習俗信仰》，增田福太郎於《臺灣宗教信仰》一書中，記錄了他在昭和十一年 (1936) 調查將軍廟，訪問當時管理人吳瑞所得知的故事，對於貓妖由來以及貓害的經過，有更加生動的細節：
在福德坑創立的理由乃當時住於福德坑之李某所飼養的貓，被庄民所殺，其亡靈屢屢出現，或殺家畜，或作祟人們使之患病，甚者發貓聲或做貓的動作，住民大懼，託乩童請示，據答：若將其奉為神祭祀，或可不再為禍，於是建此廟祭祀，其後果未再有被害情事云。
一旁並且附有廟內主神像的照片，題名為「李將軍（貓？）」，攝於昭和十一年 (1936)，老照片的細節有些模糊，但可見到將軍爺是武人打扮，端坐椅上，左手置於膝，右手掌心向上舉高到胸前，儘管並未持物，動作卻好像正捧著什麼，又好像是要往濃密的鬍鬚拂去。圓睜的雙目的確有幾分動物的神態，耳朵則很可惜地似乎被頭冠遮住了，分辨不出那據說像貓的耳朵外觀真正如何。不過增田福太郎以文字記錄：「主神為木雕神像，但異於普通人體，其耳目如貓。」算是為《臺灣宗教調查報告書》再次背書。
將軍爺神體為貓，這件事大抵是定論。不過說到廟宇的歷史，交互比對各方的記載之後，卻發現了一些出入，令我感到困惑。
關於將軍廟於九股山上建立的年代，找得到的文字記載基本上沒有分歧。根據《台灣舊慣習俗信仰》還有《臺灣宗教信仰》，將軍廟建於福成庄（福德坑），時間是光緒二年 (1876)，也就是貓害之後的隔年，然而那座廟宇卻在光緒二十二年 (1896) 時被抗日軍焚毀。接下來，一直要到光緒二十七年 (1901) 左右，將軍廟才在現址，也就是新興路的地方重建了起來。
奇怪的是，以上兩處都未提到廟宇為什麼是在山下重建，一開始聽見的「大水將神像沖到山下」說法，不知為何並未在紀錄中出現。宜蘭多雨，山洪暴發的災害時有所聞，神像隨水下山這種事聽來也是真實無比──只是我心裡仍難免猶疑，因為這樣的精彩經歷，沒道理不被記入傳奇故事的一環才對。
而對於現在新興路廟宇的建造時間，相對於日治時代的記載，如今的《頭城鎮志》竟有不一樣的說法。儘管鎮志並無記錄將軍廟的傳說故事，但倒是明白點出了廟宇創建年代應為民國十三年 (1924)，而在此也終於出現了「大水中拾之而建廟」的敘述，還提到民國五十四年 (1965) 時歷經了重修。《續修頭城鎮志》的紀載也相差無幾，說將軍廟是大正十三年 (1924) 建造，只是這會兒重修的時間變成了民國六十年 (1971)。
究竟是1901，還是1924？這個兩個年代，是對於遷廟時間點的混淆歧異，或其實根本是共存於同一條時間軸的兩項大事記？無論何者，距今都差不多百年了，除了這些資料，幾乎找不到更加詳盡的記述，而如今就算到當地查訪，也很難遇到曾經身處當年的人了。現在還有人記得──無論是直接或間接，可以講述那個年代的事嗎？
在有限的文獻裡頭，該相信哪家說法，我實在拿不定主意。雖說《台灣舊慣習俗信仰》還有《臺灣宗教信仰》記錄的1901年版本，年代較早，細節詳盡，似乎較為可信，然而我心裡卻私自受到1924年的說法吸引──那是因為1924年，對頭城來說同樣是命運轉捩的一年。
那一年夏天，頭城發生了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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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走遍台灣踏查妖怪傳說的寫作企劃，預計在2017年完成10篇以妖怪為主題的旅行企劃和旅行書寫。每個月以一名妖怪為主題，除了考據以外，也進行旅行路線規劃，設計兩至三天的行程，到實地走訪、探查後，再將這些經驗寫成旅遊札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