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元鈴
與其說諾蘭是電影導演,其實他更像是一位影像建築師,將每一格畫面、每一聲音響,化成了電影的磚瓦,層層疊砌出銀幕上的時空,
《記憶拼圖》的回憶迷宮、
《頂尖對決》的魔術舞台、
《全面啓動》的夢境之城、
【黑暗騎士系列】的高譚深淵、
《星際效應》的蟲洞迴圈,諾蘭在時間的軸線上來回,在空間的經緯中穿梭,彷彿讓費里尼的名言「夢是唯一的現實」在好萊塢成真。
有趣的是,關於真實(Real)與現實(Reality)的辯證,也一直成為諾蘭電影中的核心命題。不論是《記憶拼圖》裡尋找自我的失憶男,還是《頂尖對決》中試圖破解幻術的魔術師,諾蘭在電影中所建構的如夢似真的現實,進一步帶出的其實是更哲學性的大哉問:你是誰?你是由什麼所建構?你如何界定你的存在?這一點從最早《記憶拼圖》中華麗繁複的時間敘事,就已經開始他的思索論述。
《記憶拼圖》全片以看似線性、實則非線性的意識流驚悚劇,透過主人翁拼湊自己經歷的過程,質問記憶與存在本質之間的關聯。如果我們的人生是由自我的記憶所構組的,當記憶只剩手上模糊不清的立可拍照片、語焉不詳的便條紙,自我的存在該如何找到依歸?鏡中那個所謂的我又是誰?書頁成灰,記憶如燼,當所有的行動與線索與他人都不可相信,又有什麼可以追尋救贖?《記憶拼圖》拋出了兩條思考線,經驗法則中的現實,與抽象認知的真實,兩者之間不必然是劃上等號的,所以當記憶不是真實,而是一種推演演繹的過程,所謂真實與現實之間的斷裂衝突、相互拉扯,也成為電影最令人深思之處。
以魔術師為主題的《頂尖對決》,則進一步將現實與真實的辯論置回電影觀看的脈絡。影片故事乍看是魔術大比拼的復仇戲碼,但從一開場的旁白,就已經提出對觀看本質的詰問。你看清楚了嗎?你真的看得夠仔細嗎?從魔術到影像,我們為什麼會如此相信、沈迷銀幕上的一切?看戲的我們其實只用眼睛看,不須親身經歷,但觀影的過程卻已經被縫入電影的現實中,相信這個「銀幕那端」的世界不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即使它可能只是自我意識的投射,但在這九十分鐘裡浸入另一段人生,讓觀者活進每秒二十四格的虛幻現實中,現實也就等於真實了。
當代哲學大師
尚.布希亞說:「整個後現代社會可說是一個超度現實的場域,擬仿物本身,即為真實。」從這樣的角度來檢視諾蘭電影中的現實與真實,更進一步釐清了片中一重又一重,是夢、是記憶、是幻像卻也是真實的狀態。《全面啓動》裡夢境的無限迴圈,讓生命宛如一場沒有邊界的迴力球拍擊,再怎麼彈跳也衝不出自己的倒影。如果人生不過是記憶細節的構組,空間可以摺疊,時間可以跳躍,則一切都在轉念中。諾蘭創造力最神奇之處,不是建造出不可思議的影像,而是這樣的影像真的存在於人心,夢境、記憶、想像、執念,所有你以為只在心中閃現或盤旋的,在諾蘭的電影中都成為存在的現實。
當然,現實所指涉的不僅僅是意念所居存的空間,時間的歷程更是敘述的關鍵。相對論中時間與空間的交互涵涉,在《星際效應》中完整闡述。先撇開量子力學、黑洞效應、宇宙多元論等物理的學術概念,還是回到諾蘭作為電影建築師的一貫風格,《星際效應》中的時間其實被具體化成為另一種空間。不再是抽象的、摸不着、看不到的分秒流逝,而是五次元的記憶實體,在書櫃,在太空,在現在與未來的匯聚中,成為一個可以進入的時間之室,也成為一種生命狀態的現實。諾蘭的時空建築藝術至此,可以說已臻巔峰,雖然片尾仍不能免俗地落入父女情的大愛論調,但影像建構的精雕細琢與敘事的縝密細膩,讓人宛如親臨西斯汀大教堂的宏偉壯麗,只能感動地讚佩。
古有秀才,南柯一夢,現實中的午後小寐,夢境中卻已生老病死、滄海桑田。諾蘭電影的魔力仿佛就像一場又一場濃縮了真實人生精華的夢,化作影像的現實,在銀幕的兩端無限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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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元鈴,策展、編劇、影評人。
曾任金馬國際影展、台北電影節之節目策劃;臺北文學閱影展、在路上影展、看不見的城市影展之策展人。曾參與之電影創作包括紀錄片製片《台灣黑電影》,劇情片編劇《等待飛魚》、《獵豔》、《茱麗葉之該死的茱麗葉》、《南方小羊牧場》、《顫慄》等。影評散見於 Yahoo Movie、放映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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