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二月戲之行決定得有些匆忙,雖然從農曆年後,我便開始關注主辦在社群網站上公佈二月戲的舉辦時間,但直到活動幾週前才公開日期。主要是近年來各福首在缺錢缺人力的狀況下,只能找河洛語的歌仔戲團,因此考慮過停辦二月戲。後來在幾位年輕後生的加入,從2014年開始透過網路社團募集到足夠請客家戲團的資金,才延續了這個傳統。但舉辦時間也因此推延,從傳統的農曆二月,延到了國曆三月底。
三月底的北部春天初雨濕潤,泛著微微涼意,列車搖晃了五個小時,帶我抵達高雄。一下火車,我便發覺身上的長袖襯衫和牛仔褲,比起高雄路上涼爽穿著的路人,顯得既厚重又不合時宜。在抵達的第一個小時內,便感受到南國的陽光嘲笑著我這個台北俗。我想著背包裡僅帶了兩件T-shirt,似乎這趟四天旅程的開頭有些太過樂觀。
在高雄火車站轉了前往美濃的客運,意外地車班上只有我一個乘客。經過國道十號,正午的陽光下,路途沿線的都市平原景色逐漸轉為綠意盎然的廣闊田園。一小時後,客運抵達旗山轉運站稍停片刻。一群阿媽們提著大包小包的購物籃在旗山上了車,陸陸續續落座後,一開口卻非我在高雄習慣聽到的閩南語,而是音調陌生的客家話。
再次的意外衝擊讓我突然意識到,是啊,這次的確來到了一個與之前經驗完全不同的地方。不是台灣以外的國家,卻擁有著異於我個人日常經驗的文化,然而,我也完全了解,對於這次將要拜訪的友人朋友而言,這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但我仍對自己的視野淺薄而感到羞恥,也隱隱產生了一種面對未知的興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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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二月戲舉辦的週末前一天抵達,與熱心安排我的行程的朋友父母親碰面。一下客運,友人母親就像是怕我餓著般,帶我去享用了第一碗美濃粄條,蔥香鹹油及甘美的湯頭,更要學在地人加入醋和辣椒醬,即使在炎熱的天氣中,一碗湯粄條仍是樸實吸引人的美味。
下午填飽肚子後,我接著前往舉辦二月戲的美濃菜市場旁,想說看看準備狀況,但安靜的市場卻空無一人,我只得默默離開,繼續行程前往鍾理和紀念館。直到夜裡約9、10點想到再來瞄一眼時,才見到兩台載運著帳篷、舞台的貨車停在河堤道路上,忙著下舞台支架與器具。
原本二月戲是由上中下庄輪流,舉辦在各庄區域的乾涸美濃河岸上,但因為儀式簡化,加上有能力負責的福首及禮生減少,二月戲的舉辦方式也有所調整,近幾年來都統一辦在美濃舊橋旁的河堤上,五零年代時人山人海擠滿河岸的景象,或許再不復見。
原本在指揮舞台定位的年輕福首,看到我拿著相機拍攝,向我打了個招呼,有些感概地說居然有年輕人對這件事感到好奇。雖然我看起來一臉就不像在地人,但在短短的一兩句交談,甚至是帶著些抱怨的語氣中,年輕福首談到是為了承繼父親的意念,再怎麼困難也得繼續維持傳統祭儀下去,而每年持續做下去需要的能量和堅持是旁人很難給予的。最後他神秘兮兮地說,原本今年的錢只請得到閩南語戲團,但最後一刻有人加碼贊助,所以請到了北部客家戲團,叫我有空要來看。
約略交談幾句,問清了明日的行程後,我便向仍忙碌著搭台佈置的福首暫別,期待著明天的「迎伯公」儀式和客家戲團的演出。
蛇官之謎
隔天趁早晨,我前往位在永安街上的聖君宮拜訪。早上十點左右,陽光已經明亮到刺眼,與清澈湛藍的天空相映,希望天氣一直這樣好下去。雖是假日上午,路上行人卻十分稀疏,我不禁猜想是因為假日出遊的旅人尚未抵達,還是因為這個時節並非是觀光熱季的關係。
聖君宮前有個小小的廟埕,廟本身在近年修繕下,色彩豔麗的剪黏與黃瓦充滿了嶄新的氣息。坐在涼椅乘涼的阿伯看我探頭探腦地,先用客語問,再用不是很流利的國語問我是不是學生來做報告,或許看起來真的頗像大學生吧,我微微尷尬地說是為了寫關於二月戲的報導而來的。不過阿伯對於二月戲這個關鍵字似乎沒什麼反應,於是我決定確認看看在地人對於劉聖君的想法為何。
阿伯對蛇神的認知和考據篇所寫到的聖君/法主公傳說相去不遠,也與廟中的石碑記載相同。張蕭劉連四位聖君因除蛇妖而面色改變,後來成了福建地區的鄉里守護神。而美濃本地的劉聖君是庄民渡海來台時,從原鄉廣東梅縣帶來的神像,原本僅在家中祭拜,後來才籌錢蓋壇。
值得一提的是幾十年前的聖君宮提供「青方」,在醫療資源缺乏的時代,廟內因應村裡的疑難雜症抓草藥治療,聽說非常靈驗,來祭拜者絡繹不絕,乩童一天要辦事三次才能消化人潮。後因政府的衛生法令禁止,加上乩童過世,聖君宮的香火減少,至今在農曆四月八日舉辦祭典時,也不似以前熱鬧了。反而是位在六龜的新威,自劉聖君信仰傳過去之後,便成為了當地的信仰中心。
在廟中繞一繞後,注意到牆上有塊台北法主公廟的牌匾,以及神像上也戴著法主公廟的紅絲帶。一問之下才知道聖君宮從二十幾年前開始固定去台北的法主公廟參香,在近代才開始的交陪與尋找祖廟的企圖似乎也有連結。
後來從友人父親那裡,聽說了另一個與農人有關係的版本,他說他和聖君廟不熟,但有聽說過幾位聖君臉色各異,其中有一位綠面聖君是因被蛇咬才改變面色,這故事是為了警惕農人要當心蛇害。
這次造訪收穫不多,雖然早就對於鈴木清一郎的調查產生懷疑,也不清楚為何會有這樣的誤認,但沒有其他證據證明之下,關於「蛇神劉聖君」的說法,本次的調查算是「Myth busted」。
請伯公看大戲
中午與從台北趕來的攝影師阿成碰面,我們解決午餐後(對,又是粄條),騎著友人父母慷慨借我們的機車,便前往市場邊的會場瞧瞧。
二月戲的時程皆為兩日,雖然與過去已有些不同,第一日早上,下午迎伯公,晚上看大戲,午夜進行還神儀式。隔日上午送福首,中午再演一場戲,下午送伯公。
約下午一點多,伯公轎已經上了發財車,身穿長藍衫的福首們隨著發財車準備出發。而儀典要角——客家八音團四位樂師分別持著嗩吶、二絃、胖胡、小鑼,他們反而沒上發財車,而是坐上了轎車。啟程時,樂師將嗩吶前頭探出車窗外吹奏,有種傳統與現代的衝突趣味。
就如考據篇中所提到的,二月戲的迎伯公儀式以清代瀰濃庄範圍內的伯公壇為主,福首們一一邀請十三位伯公前來看戲。迎接伯公的儀式流程大概如下,帶頭的禮生將寫著伯公名字的小紅牌位插在香爐中,帶領眾福首上香,由禮生念邀請疏文,燒金鳴炮,取走小紅牌位及一炷香插在迎伯公用的轎中香爐,完成迎伯公的儀式。
雖然儀式簡單,但對於外地人的我們來說,卻是因此而探訪了藏身在山腳水邊田埂中間,守護土地的伯公們。
第一站就是瀰濃庄開庄伯公,藏身在靈山山麓下的開庄伯公在細細彎彎的道路底端,到了此地綠蔭蒼鬱,便覺有種清靜感。伯公壇的形制已經與最初開庄伯公的樣式不同,但伯公壇後方的老芒果樹樹幹枝葉粗壯,已是170幾歲高齡的老樹,也就是在清朝道光咸豐年間種植的。
悠閒坐在椅上乘涼的阿伯阿婆不太會說國語,而阿伯只是對我們微微笑著,比手畫腳了一番,才知道阿婆就住在開庄伯公對面,每天都會來此上香,與鄰居閒談。短暫告辭後,我們繼續往下一站前進。
可惜的是,因為路不熟,加上伯公多藏身在地圖上也未顯示的地方,我和同行的阿成跟丟了隊伍,所以跳過了蠻陀羅伯公,直接前往德勝公壇。
位在溪旁的德勝公壇的由來,有個顯靈守衛鄉里的傳說。清代乾隆年間正是林爽文事變,六堆成立民間協防組織支援府城對抗林爽文軍隊。瀰濃位處要衝,正好隔著旗尾溪與敵軍對峙。當時敵軍攜帶了石灰,攻至牛埔庄時正值西風,敵軍趁機潑灑石灰想阻止六堆軍的視線,風向卻在此時轉成了東風,將石灰吹回對岸,敵軍反受其害,人數較少的六堆軍趁機攻擊讓敵軍損失慘重。後來鄉人出現了傳說當時起東風時,有位若隱若現有如關公的神人在空中揮扇,使風向轉變。
從前的德勝公壇以及之後幾間造訪的伯公壇,原本皆是露天墓塚型的伯公形式,但在六零年代時,從傳統的墓塚型伯公改建為廟宇,有些甚至還刻神像,原本的石頭公或牌位被收藏至小祠後面。根據張二文的統計,在美濃地區379座伯公中,目前的型制維持露天祭壇的伯公壇約為四分之一,其餘均改建成廟祠。這或許是受到了閩南人信仰福德正神的影響,從自然神逐漸轉變為有人型的人神。
第四位的里社真官伯公,也就是「蛇官」伯公,位在德勝公壇附近,越過河在當地人稱作「河壩埔」的地區,意思為河流沿岸較低處,河水暴漲時能夠成為滯洪池的平原。美濃溪水口的地勢十分平坦,站在青翠田園中遙望綿延在美濃平原北方尖峭的金字面山,藍衣的禮生與福首們持著紅色大旗,在大地上繪上了一抹明亮的色彩。我不禁想像著百年前的開拓者來到這塊土地耕耘,當時對土地寄託的想望。後生擔下了祭祀責任,重新舉辦儀式,也會是承繼祖先腳步的傳承吧。
離開里社真官伯公後,下一位是楊寮下伯公,又稱為中圳伯公,在伯公祠一旁的圳道被稱為伯公溝。雖然距離永安街較遠,卻是以前美濃河畔西柵門往中壇地區的要道,也算是瀰濃庄的邊界地帶。楊寮下的名稱聽說是以前有戶姓楊的村人常在此放置奉茶,才因此為名。
(下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