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4|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魔神仔|景點篇】魔神仔調查拾遺:基隆河源頭、鹿窟事件遺址

(一)
  基隆河最有趣的地方,是它本來一路流向東北,照這勢頭,該在基隆出海,誰知卻在瑞芳戲劇性地大折返,等流過暖暖、七堵時,已與隔著山頭的平溪河段平行;這特殊的情況,是地球科學課本也教過的「河川襲奪」所致,大約發生在兩萬年前──那時臺北盆地還不見得有人呢!
  經過汐止、南港、內湖等地,基隆河最後在關渡與淡水河合流,而兩條河交夾而成的沙洲,就是禁建四十年之久的社子島。我最初對基隆河有興趣,是因為劍潭女鬼的故事,讓我產生「劍潭到底在哪」的疑問,最後發現,許多人以為是封閉水潭的劍潭,其實是基隆河的某個區段;這不是唯一被埋沒的基隆河故事。過去臺灣日日新報上有則記事,說社子附近好幾個聚落都有龍舟活動,因為常有人溺死,而龍舟能驅除水鬼,所以端午到處都划龍舟,相較之下,現在就沒這麼熱絡。這都是下游的故事,承載著歷史的重量,位於平溪分水崙的源頭,看來雖然輕盈纖細,可不表示歲月刻下的印痕就少了。我跟阿成前往基隆河源頭前,雖下過幾陣不成氣候的雨,直到我們真正要去分水崙,大雨卻忽然一口氣潑來,我們不得不暫停路邊,躲進公車站的遮雨亭穿雨衣……好一個春天!沿著靜安路二段三巷,左邊河道剖開溪谷,直直切入山中,我們來到寺廟前。就像佛祖伸出巨大的手掌,橫跨河谷托出了一座宏偉廟埕,底下排水口流出涓涓溪水,其上,從溪谷中撐起的六角亭彷彿懸在空中,我們鑽進亭中躲雨。
  眼前的這間廟名為「大香山觀音禪寺」,是前往基隆河源頭的必經之所,本來看書上介紹,我以為是傍在河邊,誰知竟盤踞於整個河川上,氣勢驚人!猛一看,或許覺得平淡無奇,其實倨傲地俯瞰溪谷,像邊城的關口,看守著深山源頭。據說,觀音禪寺後有個「滴水觀音洞」,就在源頭旁;所謂滴水觀音,我聽過一種說法,是鐘乳石滴成觀音之形,不知是否當真如此。雨停後,我跟阿成走上階梯,正好遇上一位女出家人,便問她滴水觀音的事。
  「啊你們怎麼在下雨天來?」
  出家人像認識已久的鄰居那般親切。我跟阿成面面相覷,說出發時還沒下雨。她又問為何要看滴水觀音,我覺得有些尷尬,畢竟說到觀音,就有些禮佛的色彩,但我是來找源頭的,沒半點虔誠之心。既然對方問了,我只能硬著頭皮說:「其實我們是來找基隆河源頭的。」
  她恍然大悟──大概我們看來就不像什麼信士──出家人忽然歡快起來,指著左邊繞到寺廟後方的階梯:「你們從這裡上去,大概走兩分鐘就到了。觀音洞在右邊,左邊是基隆河源頭。」她又笑呵呵地說幸好有下雨,我可不懂了,剛剛不是才不解為何我們下雨來嗎?我問她原因,她說:「下了雨,源頭才有水啊!」

(二)
  繞到寺廟後方,馬上便明白這番話的道理,那裡有一條遁入深山的步道,旁邊水溝般的渠道,看來不過五、六十公分寬,這也是基隆河,竟如此之窄!說是渠道,其實裡面只有幾灘水窪──下雨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平常了。看來寺廟底下流出的河水,是別的山泉水滲出匯合而成。步道邊,一尊精緻的石刻觀音擺在石頭砌成的矮牆上,光是如此,這片肆無忌憚、恣意蔓生的野性便被削出文明的姿態,帶來幾分古老庭院的優雅。石觀音後,長滿雜草的石階節節而上,循著婀娜多姿的基隆河道鑽入深林。
  出家人說兩分鐘就到觀音洞,想必有著驚人的腳程,雖然實際上差不了多少,大概走了五分鐘左右。就在快要開始喘時,觀音洞忽然從右手邊冒出──還真是突如其來!之前雖在網路上看過觀音洞照片,但臨場的魄力截然不同,它比我想得高敞許多,展現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讓人無法移開視線。觀音洞是大約四、五層樓高的巨大凹槽,與一般洞穴不同,就像拿著鏟子由四十五度角由下方鑿入山壁,再狠狠把山挖出,斜坡極為陡峭,其深處有個天然平臺,上面擺著大小剛好的白色觀音像,看來並非鐘乳石。要將觀音放到那個位置,顯然必須走上幾乎沒有攀手處的斜面,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觀音洞底部有扇小門──與其說門,更像木柵欄,而且因為斜面太過傾斜,木門幾乎是直接靠在石壁上的。門後雖被鑿出階梯,但不過幾階而已,並未延伸到觀音像旁。這難以企及的觀音像,無疑有著某種不可思議帶來的神秘魅力。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這天然岩窟,其實有著「藝術」氣質,就像優秀的畫作,畫面一定經過安排,上面的人與物,不是隨意擺放,而是有意圖的,觀音洞便給我這種印象。大自然未經思量的造物,竟偶然吻合人類的審美。岩窟兩側剛好長了兩棵樹,阿成說像左右護法,前方雖有石桌和香爐,但我想在遠古時代,若有先民知道此地,就算沒有宗教,也一定會形成自然崇拜。
  觀音洞上去還有階梯,但更加蠻荒,幾乎被綠色植物掩埋。比起石階,更像堆成階梯形的植物叢。顯然旅人只到觀音洞,沒繼續往上,才荒廢至此。觀音洞對面有「河道」,雖沒多少水,至少有個外形,而且接近天然,並非下方人工鑿成的渠道。但我懷疑,這便是「源頭」嗎?還是上面有更深的源頭?我與阿成上去,很快就走到階梯盡頭,那裡只有看似水塔的人造建築物。旁邊雖像溪谷般凹陷,卻被掩蓋在重重的樹葉、姑婆芋、蕨類底下,看不見水流。小時候,我對河川源頭有個錯誤想像,總以為高大的山上一定有個清澈無波、一望無際的湖泊,所有的水都從那裡來。那當然荒唐透頂。不過溯源之旅追到幾近沒有溪流、只有雨水跟地下水的地方,雖合情合理,也難免讓小時候有這種想像的我失望。
  離開觀音禪寺時,女出家人正在與另一位仙風道骨、看來就像有「某某居士」稱號的人聊天。世上還真有這種像從電影裡出來的人啊!我不禁這樣想。雖想向她道謝,但不便打斷聊天,便這樣離開了。接著我們前往另一座寺廟──光明禪寺。

(三)
  這趟追尋魔神仔的旅程,一開始選在平溪、石碇、南港、汐止交界這一帶山區,其中一個原因,便是曾任汐止鎮長的前立委廖學廣曾說,汐止本就有許多魔神仔,尤其是這一帶,因為鹿窟事件死了很多人,陰氣特別重──其實嚴格來說,鹿窟不在汐止,而在石碇,但確實位於兩區交界;《汐止鎮志》記載此事,說當時被槍決者,有半數是汐止人,此外,因為事件後牽連人數太多,造成白雲、九層坪、耳空龜等地損失了大量勞力,成為汐止茶業衰退的一個原因。
  鹿窟事件是什麼?1952年,政府認為鹿窟有共產黨的武裝基地,派兵從各路包圍進來,共包圍四十幾天,抓了好幾百多人,其中確定遭槍決者三十五人,判刑者也有百人,把後續的牽連也算進來,事情至少持續了四個月之久,是五零年代最大的政治事件。據傳聞,臺灣文學家呂赫若當時也在鹿窟,有人說在事件前就死了,也有說死於事件,也有人說他逃過了這場事件,因為沒找到屍體,眾說紛紜。整件事到底是不是冤案,似乎未有定論,不過,當時軍隊將指揮部設在光明禪寺,被逮捕的人會被帶到寺內刑求,據《汐止鎮志》所載,被刑求者發出的慘叫,甚至能傳到汐止的社后下──那可差不多傳了十公里!就算山間再怎麼寂靜,也未免太遠了,會不會是當時風聲鶴唳,一點風吹草動都當成慘叫?我不禁這麼想。但這更加恐怖。到底是怎樣的壓力,才會讓人聽到不存在的慘叫聲?若非如此,就是光明禪寺刑求之慘烈,已到常人難以想像的程度。
  現在的光明禪寺當然沒那種殺伐之氣,事實上,寺前視野好極了。站在寺前空地,正好能一覽群山,它們都在腳下,天地間毫無阻礙,其悠遠開闊,在春天的微寒中,可用「太空」二字形容。我跟阿成到時,正是空山新雨後,群山在薄霧中轉淡,逐漸化為接近天空的顏色,山嵐靄靄自遠岫升起,就像純白色的火燄,蜿蜒地燃燒出峰巒。我不禁跟阿成說,剛剛那場雨真是下得好,要是沒那場雨,現在肯定不是這種風貌。
  光明禪寺外牆由鐵皮架成,看來無可稱道之處,但寺前擺滿盆栽,確有清雅之感。進到寺內,右手邊是一片沼綠色的湖,混濁異常,別說湖底,連一公分都難以透視,就像鬱積著的綠色迷霧。直到我們從旁經過,水面竟傳來「啪咑」聲,才知裡面有生物。湖的彼端是個中式建築,我跟阿成還以為那是禪寺本體,心想怎麼這麼小?一路走去,旁邊貼滿「預防火災禁止燒金紙」的紅底黑字標語,建築前,湖水圍欄旁擺滿花朵,有些已憔悴發黑,有些還正鮮嫩,彷彿今天才拿過來,不遠處有座石橋,不知為何用棉繩反覆地纏繞封鎖起來,這種未知的禁忌感,讓我有些發毛。建築裡的誦經聲不斷重覆,顯然是用機器播放,冷冷清清,裡頭擺著好幾尊大小不一佛像,竟與平時所見不同,少了些溫潤莊嚴,還帶著點肅殺;仔細一看,旁邊竟全都是靈位──我和阿成才恍然大悟,看來我們是走到靈骨塔之類的地方了。
  自感像是不受歡迎的客人,我們不無狼狽地離開。真正的大殿其實在另一側,雖不是什麼特別的建築,至少廣大恢宏許多。奇怪的是,我四處看,都沒看到廟誌一類的東西,難道是在鹿窟事件中的定位過份殘酷,被隱藏起來了?寺廟偏殿也播放著誦經聲,其實踏進去前就該有預感,果然,多半是某某姓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面擺著地藏王菩薩,如果這偏殿裡真有鬼魂,大概正受祂看管吧?我去過的寺廟不多,臺南的萬福庵,也是廟旁有著牌位,但那是因為在主祀齊天大聖前,本就是這牌位所祭祀的阮夫人居所,那裡也只有阮夫人與其夫阮駿的牌位。像光明禪寺這樣,一個偏殿就放了這麼多姓氏的祖先牌位,似乎很不尋常,我忍不住想是否與鹿窟事件有關,但不過是毫無根據的空想。從禪寺出來,穿過寺前廟埕,有另一池塘,看來沒剛剛那個混濁,卻是徹底的死水,裡面的藻類團團群聚,竟形成某種比籃球還粗的綠色蛇形物體,躺在無波的池水中,像某種沉睡的生物──我不禁想,難道古人所說的龍,就是這樣的東西?
  離開光明禪寺,道路對面有個鋼鐵架起的棚子,底下擺了好幾尊精美石刻佛像,姿態優雅,多半是一顆完整的大石往內雕刻,像將佛像從裡面找出來,最後還有半面保留石頭原貌,將天然樸實與文明精華熔鑄於一體。棚子面向群山的那一側,有條路降到山谷中,我們沒走下去,但階梯兩旁擺滿佛像,或許是禪寺的延伸。
  從這裡朝南港方向前進,就在轉入舊莊路前,有個「鹿窟事件紀念碑」,上面記載了鹿窟事件的始末──坦白說,若事前不知道,誰會特別停下來看這個碑文呢?地方就夠冷僻了,還蓋了小型廣場,要走上樓梯才會看到石碑,真令人懷疑立碑者的誠意。不過此地本就偏僻,這裡至少在馬路旁,或許是找不到更妥當的地方吧。
  現在光明禪寺所在之處,屬於光明里。我聽過一種說法,說光明禪寺以前不叫光明禪寺,叫「鹿窟菜廟」或「鹿窟禪寺」,也許有其他稱呼,只是我沒聽過,現在的「光明禪寺」,是在鹿窟事件後才更改,彷彿想遮掩寺裡發生過的恐怖過去;對這樣的說法,我有些存疑。我翻閱日治時代的登山雜誌,發現了從石碇的楓子林出發到白雲寺、光明寺,或是從南港車站出發到光明寺的行程規劃。如果行程裡的光明寺就是現在的光明寺,那表示至少日治時代已有此名。
  但即便有「光明」之稱,也無法抹滅寺裡的陰暗過去;身為佛寺,卻無法驅除橫行山林的魔神仔,甚至還在造成魔神仔聚集的鹿窟事件中佔一席之地;即使風景優美,寺中卻死氣沉沉,就連走道頂端糊著的紙一張張全破了,也沒有修繕,彷彿有什麼渾沌難明的事物被困在寺中,難以前進……
  春天薄薄的涼意襲來,我跟阿成怕又要下雨了,便騎著機車,離開光明禪寺。


攝影/羅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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