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天國【09】 6月7日 PM 21:00 Call in & Game

關於旅館火災的媒體注目度，依照過往慣例，四十八小時經過，賞味期限結束，果然從各時段新聞退燒，之前不斷被媒體點名炒作的疑點，在尚未獲得解答之前，就已經自動遁入陳年置物櫃，或全部倒進焚化爐，不僅記者不追蹤，連警消單位也懶得說明了。

 

林小恕坐在辦公室，對著桌上的筆記型電腦猛敲鍵盤，正在整理某贊助廠商的置入行銷案子，類似這種房屋建案包裝成財經焦點話題，對林小恕來說，已經不是什麼困難的手工業，尤其媒體工作者的肩上要扛業績之後，原本失格的差事卻可以拿出來炫耀，而不是被唾棄，這才是最讓人難過的地方。

 

畫面已經拍好，只剩下旁白文字待處理。偽裝成新聞報導的廣告收入是電子新聞媒體爭相吸吮的甜頭，像林小恕這種小牌記者只能聽命行事，不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她一邊啃著遲來的潛艇堡晚餐，一邊盯著辦公室電視機同步播出的節目畫面，選台器上下瀏覽一遍，似乎只剩下自己台內的談話性節目還找來名嘴兩名、義消一名、市議員一名、殯葬業者一名和某平面報紙社會版記者排排坐，針對過去兩天的新聞畫面進行回鍋熱炒式的各自表述，譬如歷年重大公共場所火災意外，火場逃生要訣，消防安檢弊端，還有莫名其妙插進來的靈異傳說，大抵是談話性節目的慣用素材與操作模式，似乎很疲乏，沒什麼爆點。可是按照往例還是要開放觀眾call in，可能是提供民眾諮詢消防常識的用意吧，或許還有某些擁護電視台政治顏色選項的基本教義派，會藉故移轉話題，藉以抨擊市長或任何可以衝高收視率的激動性發言，否則林小恕不認為這種題目有什麼好call in的。

 

原本打算調低電視音量，將注意力回到手上正在處理的案子時，沒想到電視畫面下方突然出現一排粗黑斜體放大字，寫著「火災現場失蹤者家屬call in」的字句，林小恕好像被午後雷陣雨的閃電雷擊劈到一般，迅速從椅子上面彈起來，衝到電視螢幕前方，並且將音量調到最大。

 

戴著滑稽黑色領結的主持人語調變得高亢，臉上表情彷彿看到烘烤完美的全雞端上桌那般飢腸轆轆，他按了一下左耳的隱藏式耳機，開始他一貫的聳動式腔調。

 

「是，是的！目前製作單位接到一通自稱是『疑似火災現場罹難者家屬』的來電，我再強調一次，『疑．似．火．災．現．場．罹．難．者．家．屬』的來電，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用『疑似』這兩個字？因為根據警方發佈的消息，確實還有一男一女的罹難者身份還沒確定，也有媒體曾經質疑，當天登記住宿的人數與傷亡人數比對，似乎有偏差。各位觀眾，這通電話非常重要，我們先休息一下，廣告過後，歡迎回到現場……」

 

「Shit～～」林小恕將選台器用力砸在辦公桌上，顧不得今天穿著將近七公分的高跟鞋，立刻狂奔到樓下攝影棚，還邊跑邊撥打手機通知吳天才。

 

電話通了，吳天才和小梁在海產攤吃熱炒，他們說海產攤的電視定格在八點檔本土劇，林小恕叫他們快點要求老闆轉台，快……

 

掛掉電話之後，她像一輛全力加速的法拉利，在光亮的走道上奔馳，油門踩到底，拚命往前衝，還差點在樓梯口滑一跤，幸好反應夠快，抓住一旁的大型盆栽，不過腳踝還是扭了一下，但顧不得疼痛，還是賣命向前跑，一定要想辦法在廣告結束之前，衝到攝影棚現場，否則就會錯過那通重要的call in電話了。

 

棚內燈光刺眼，看起來應該還在廣告時段，畫面尚未切到現場，主持人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一疊A4紙，表情非常嚴肅，一再拿筆在A4紙上面塗塗寫寫。

 

林小恕站在右側攝影機後方，這角度恰好能夠看到主持人和所有來賓，又可以避掉刺眼的燈光反射，這位置不錯，何況這位攝影師，也還算熟識。

 

她發現剛剛下了晚間新聞主播台的娘娘也在另一側，她今天穿一件粉嫩色西裝外套，裡面搭一件亮橘色花襯衫，下面卻是很普通的牛仔褲，和一雙夜市常常看到的夾腳拖鞋。林小恕忍不住摀著嘴偷笑，不過這種裝扮對主播來說根本稀鬆平常，以前她也見過男主播上身西裝襯衫領帶，下面是藍白花色海灘短褲的造型，見怪不怪了。

 

現場開始倒數，林小恕也跟著屏息，心跳加速，剛剛吃下肚的潛艇堡，似乎快從喉嚨迸出來，不知為何如此緊張。

 

「歡迎回到節目現場……」主持人已經開始這階段節目的開場白。

 

「發生在兩天前，也就是六月五日凌晨的『逍遙園大旅社』火災，總共造成七死十五傷，堪稱是近十年來最嚴重的公共場所火災意外事故。不過根據警方表示，還有一男一女的罹難者身份還未確認，也有媒體質疑，死傷人數和當天登記住宿的人數有誤差，雖然警方尚未證實，不過到今天為止，也還沒有進一步消息。可是，就在進廣告之前，本節目接到一通自稱是火災罹難者家屬的電話……」

 

主持人似乎邊講邊聽耳機裡面的指示，突然出現將近五秒鐘的停頓。

 

「是……是……是的，好，好，導播，電話可以接進來了嗎？各位觀眾，不好意思，因為剛剛對方的電話突然斷掉，如果打電話進來的這位朋友，您正在收看電視的話，請再一次撥打螢幕下方這個專線，您的訊息非常重要，全國觀眾都很想知道事實真相，您一定要再打電話進來，拜託拜託，千萬拜託！」主持人這時候朝著來賓的方向，「針對這通call in電話，據說家人有可能是當晚投宿這間旅社的罹難者，或者，是失蹤者，不曉得大家有什麼意見。先請主跑社會新聞有多年經驗的記者，根據你的研判，到底是什麼情形？」

 

突然被點名的記者，對於這種現場節奏快速的談話性節目，顯然不陌生，鏡頭一對準他，話匣子如同扭開的水龍頭一樣，立刻侃侃而談。

 

「警方到現在一直沒辦法確認罹難者身份，應該也是跟這個旅館的經營方式跟地緣特色有關係，據說旅館除了有長期租屋的固定住戶，外國背包客之外，短時間休息的，約會的那種啦，也很多……」

 

「短時間休息的，約會的那種，你是說偷情喔，拜託，那麼多汽車旅館，峇里島風、夏威夷風、普吉島風，那麼多選擇，誰會去這種小隔間的旅館啊……」一位從平面報紙記者轉戰各談話性節目的名嘴，這時候突然搶話。

 

坐在社會版記者與名嘴中間的市議員，順勢接話緩頰，還拍了一下那位名嘴的西裝墊肩，「那些夏威夷風，普吉島風的汽車旅館，不便宜喔，總是有那些手頭比較緊的情侶，只花得起幾百塊錢，當然要找這種小旅館。」

 

名嘴不甘示弱，立刻回嗆，「議員，你很有經驗喔，怎麼這麼清楚？」

 

林小恕發現那兩人對看一眼，笑得很曖昧，只覺得這些對話都只是拿來填充等待的時間，等不到那位自稱是罹難者家屬的觀眾call in，光靠來賓互相揶揄耍嘴皮撐場面，好像已經抵達極限了。

 

她發現最靠近自己的這台攝影機鏡頭正對準主持人，臉部大特寫幾乎塞滿整個螢幕，主持人似乎專心聽著隱藏式耳機，隨手快速抄寫什麼資訊似的。突然，主持人神情驟變，眉毛往上挑，對著來賓比出暫停手勢，現場也有工作人員舉起手寫白板，來賓似乎也感受到氣氛轉變，原本聊天抬槓式的交談，迅速停下來，導播隨即將畫面切回主持人。

 

「各位觀眾，各位現場來賓，剛剛call in進來的那位朋友，也就是非常有可能是火災罹難者的家屬，已經成功跟我們連上線了。喂……喂……聽得清楚嗎？」主持人立刻恢復他的習慣，以往左十五度角的微側身，右手拿筆的姿勢，重新燃起鬥志。

 

現場擴音喇叭傳來「咻咻咻」的聲音，不曉得是風聲，還是call in電話另一頭那位看不見臉孔五官的發話者的喘息聲。

 

「喂……」是個女人的聲音，迴音非常嚴重，還發出尖銳的唧唧聲。

 

「不好意思，麻煩這位小姐，嗯，這位女士，也許您正在看電視，可以將電視聲音關小嗎？」

 

擴音喇叭這次傳來一連串「兜兜兜」的微弱敲擊聲，對方的電話通訊狀況似乎不太理想。

 

「聽得到嗎？主持人，你聽得到嗎？」女人的聲音聽起來不太真實，類似電腦合成音，但或許不是那樣，純粹是通話品質不佳。

 

「聽得到，但狀況不是太好，請問小姐貴姓？怎麼稱呼？」

 

「我姓潘……」

 

「嗯，潘小姐，非常謝謝您call in進來！剛才您在電話裡面提到，有關您的親人在這次火災事故之中，嗯，該怎麼說，或許是失蹤，目前處於失聯的狀況，您可以再詳細描述一下嗎？」

 

「詳細描述一下？喔，好。是我妹妹，已經失去聯絡，整整兩天了，撥打手機沒有訊號，也沒有去上班，因為她曾經在火災發生的前一晚，十點半左右，發簡訊給我，說她人在那附近的夜市，很有名的那個夜市啊，問我有什麼好吃的……」

 

主持人突然看了一下工作人員，眼神有些疑惑，還帶著稍許責怪。但節目仍在進行中，不管這電話是不是惡作劇，他都必須先處理。

 

「潘小姐，您是說，妹妹發簡訊給妳，說她在那個旅館附近的夜市嗎？已經失蹤兩天，聯絡不上，可是怎麼證明她當天晚上住宿這間旅館呢？」

 

「我跟妹妹住在桃園，她每天搭台鐵電聯車到台北上班，火災發生前一天，她說當天晚上有事情會留在台北，雖然不是很確定，可是我猜想，她應該是跟男朋友在一起，他們交往一年多了，感情不錯啊，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現場擴音喇叭傳來女子啜泣的聲音，聽起來，應該是非常激動。

 

「潘小姐，我們瞭解您的心情，我想，全國觀眾都很關心這件事情，關於妹妹失聯的狀況，有沒有報警？警方有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或是要求您去辨認罹難者身份之類的……」

 

「當然有報警，但警方說，沒辦法證明我妹妹當晚投宿那間旅館，而且我描述妹妹的體型跟年紀，都跟已經找到的罹難者不符，頂多只能列入失蹤。但是我妹妹幾乎每天都會打電話跟我聯繫，已經兩天沒有消息了，我很焦慮，真的，只好call in進來，請大家幫忙，拜託主持人，拜託各位來賓，還有全國觀眾，幫忙找我妹妹，她叫潘心蓮……」

 

「喔，聽不太清楚，可以再說一次嗎？您是說，妹妹的名字叫做潘金蓮？」

 

「是潘心蓮，心情的心，蓮花的蓮……」

 

（潘．心．蓮）……林小恕心頭一震，這名字好熟，好像在哪裡聽過。

 

這時候，現場擴音喇叭突然發出刺耳的金屬撞擊聲，隨即是電話切斷的嘟嘟聲，現場工作人員，包括主持人、來賓，和前來圍觀的林小恕與娘娘主播在內，都嚇了一跳，面面相覷，一片愕然。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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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果的小說出租店】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