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城早年有不少水路縱橫,有些是天然河川,有些是人工運河。在政權更替、城市興起之後,大多數的人工運河已經被混凝土地面覆蓋,連天然河川都被巨大的高堤擋在城外。
最早是移民,然後是隨新政權進駐、渾不知自己會在此落地生根的住民,接著是全國各地前來尋求機會、希望能開創美好明天的工作者,現在是來自不同國家、希望能在異地圓夢的外籍朋友──這城一直以來的各式精采,都是種種自外而來的力量共同熔鑄形成的。
只是把持政治權力的那個階層,一直認為他們才是有權力捏塑這城形貌的特權分子。他們把這城的記憶一再打破重建,直到居住在這城的人,全都忘了這城應該要有的模樣,只看得見他們形塑出來的長相。
權力階層有時摧毀記憶,有時假造記憶,築起高堤遮住記憶的長河。看不見真正的記憶,居住在這城的人,只能在高堤的另一面,按照權力階層的口中的建設願景,計劃自己的未來。
失去過往的記憶,未來的計劃其實沒有穩固的根基。
就像我一樣。
而事實上,權力階層所謂的建設,大多只是為了私利。在建設過程中產生的所有髒汙,這城的所有居民都不自覺地一起張口,吞了下去。
想要把這城變成真正的夢土,得把這些骯髒的東西一一清除乾淨。
因為通過爭議法案而開始的抗議行動或許是個除穢的起點。只是起點。
我曾經在尋找玻玻的過程中,得知一些關於這城的過往;穿過把河川隔絕在外的高堤時,又想了起來。
近晚的河濱公園有不少運動的民眾,有的騎單車有的跑步,有的傳接球有的遛狗。
我沿著河邊來回走了幾趟,發現狹長的河濱公園其實有不少隱蔽處。
天色漸暗,路燈亮起,那些隱蔽處仍籠在影裡。
運動的民眾少了,東南亞裔的外籍看護則明顯多了,幾乎全是女性;她們有的並肩推送坐著老人的輪椅,愉快地用外語聊天,有的坐在草地邊緣,靜靜地看著河水。
我找了個地方坐下。
背對高堤,看不見城裡的霓虹燈光,眼前的河景雖然沒什麼特色,但已經給人一種遠離這城的錯覺。
河流中的幾方小沙洲上堆著廢棄物,可能是先前某幾回的颱風天河水漲了,從別處漂到這裡後,就沒再離開的各式雜物。我看到染著黃泥顏色的洋娃娃、綠色半透明的塑膠小豬撲滿、房屋仲介的標語,還有生鏽的腳踏車架。它們都離開了原來的居所,失去了原有的功能,擱淺在此,靜待時間終結。
對岸的房舍明顯比這城陳舊,但更遠一點,多處新式大廈的建設工程已經在老屋背後搭起骨架。
流水淙淙的聲音慢慢清晰,或許是因為周遭的聲音小了,或許是因為我的心靜了。
我看著河川,覺得自己有點明白外籍朋友想到這裡來的心情。
更晚一點,外籍看護也漸漸少了。
我一面觀察河濱公園裡頭的人數變化,一面思考。
與阿嘉莎交談的那個男人雖然沒有讓阿嘉莎心生警戒,但很可能在帶走阿嘉莎後伺機下藥將她迷昏。如果他就是我在阿嘉莎記憶裡看到的馬頭人,其他幾個遇害的外籍女性,也有可能是他從這裡帶走的。
常到這裡來的外籍女性會注意到這件事嗎?我想了想,搖搖頭。
依照阿狗提供的資料,凶手將近半年才下手一次,外籍移工的工作情況會隨著雇主的需求變化,加上彼此不見得容易有橫向連繫,如果有天忽然見不著某個人,可能也沒法子詢問。
除了阿嘉莎之外,沒人知道另外三名死者的身分。如果凶手擄走的都是脫逃的移工,就更不會有人在意她們的去向。
十一點了。這是阿嘉莎與阿妮絲原來約定碰面的時間。我抬頭看看周圍,在夜色裡行走的人已經屈指可數,如果凶手在這個時候擄人,可能不會有什麼目擊者。
看著河水,我想起〈抵達夢土通知我〉,於是試著在腦子裡重播,但試了幾回,響起的都是〈魔王〉。
我抽出手機,上網檢查我在拍賣網站的待售品項,沒什麼特別的紀錄。正要收起手機,螢幕上跳出一則簡訊。
「書讀累了,想出去走走,我們到你說過的那家唱片行集合!安帛」
今天下午明明才一起執行任務,回家後又說想去唱片行?唱片行離這裡不遠,不過就算趕過去,也應該已經打烊了吧?
我回傳訊息,但安帛沒再傳來簡訊。
既然安帛有興緻,還是過去瞧瞧吧。
我站起身來。
唱片行一樓的鐵門還沒有拉下,我走上二樓,發現店門已經關上。
我往上走了幾個樓層,其他店家都已經休息;我回到二樓等了一會兒,又走到一樓的鐵門外頭。
安帛沒有出現。
是她後來看見我的訊息,發現時間不對,所以沒來?我拿出手機打算問她,忽然想到今天是四月一日──所以這其實是個愚人節玩笑?
算了。如果問安帛這事,不就證明我上當了?
我重新看了一次訊息,忽然覺得不大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