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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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沒有一個人。才發現一個人的時候，我才能比較遠離人，也才可以接近叫做真的人。

一個人的時候，我會唱歌。絕大多數，是那種特別哀傷的歌。歌裡的故事不用屬於我，我也不用以自己去襯托曲調背後的意義，只管唱，唱出來的是別的人故事也好、過去的塵灰也好，唱完了常常會忘記自己究竟什麼，又為什麼而唱，總而言之，唱完了就能夠代表那並不是我的歌。倘若是我的歌，我就不敢唱了。

一個人的時候，我走路特別快。平時犯路癡的腦袋，這時也不算變得靈通，只是變得更無所謂。直走、拐彎、折返，速度緩不下來，只想像自己是個都會人，穿梭在城市裡面，就該讓城市細胞正常運作。偶爾走對了算歪打正著，走錯了就對著空氣嘖一聲，摸摸鼻子、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看看耳窩旋繞的音樂正播到哪一首，悠悠然再打開google地圖，停在路邊仔細研究，像個觀光客。只是說也奇怪，一個人的時候雖然走得特快，眼睛卻比平時更能注意途經的人事物。街道旁的攤販、攤販的情表，瞄一眼過去，便禁不住開始揣測他們的私下生活，「有幾個兒女？今天會擺攤到幾點？折騰了一整個週末，鐵碗裡究竟多了幾枚銅幣？」揣測完了當然也差不多抵達目的地，轉眼又忘記。第三人的故事總是那麼不經意地被在意，又如此不經意地被拋棄。

一個人的時候，特別愛喝飲料。喝飲料與吃飯同等緩慢，無論是走進一間餐廳用食，或是外帶一杯手搖飲邊走邊喝，常常一發呆即沒完沒了。咀嚼食物彷彿咀嚼時間，嘴巴不停運作，食道吞嚥持續進行，一切盡在不知不覺消磨掉些什麼，自己總是沒感覺。若真要說感覺，時間的味道偶爾嚐起來無味、偶爾酸甜，偶爾又苦澀到讓人難以下嚥。甚至年紀輕一點之際，還會電話配飯，另一頭聽朋友敘說心事，這一頭默默對著眼前客人乾瞪眼，消化不良還說沒關係，究竟是欠了朋友多少情債？後來想想，反正一個人吃飯、喝飲料，不說話也沒戲唱，有人隔空陪伴也是挺好的啊。現在工作了幾年，也發現鮮少有人願意在深夜陪著自己從公司返家，歷經坐車、轉車、步行，天氣越冷，好似越需要手機震動響起，越需要吃得緩慢、喝得緩慢，才得以有越久的多人世界。當一個人拎著一包鹹酥雞和珍珠奶茶往一個人的方向走去，若有一些聲音出現，風聲、汽機車的引擎聲、太久沒更新的手機鈴聲——都還算不錯的驚喜。

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不怎麼愛看課外書，反倒比較愛寫字。說得更精確一點，應該任何文本都不想接觸，但創造文本卻是可以的。一個人的時候，比較貼近閉關的蚌殼，要打開還得需要醞釀，硬是強迫，就死給你看；然而一個人的時候，蚌殼於內做些什麼，外面的人終究是不知道的（或許也不想知道？），蚌殼根本也不希罕你們知道。儘管寫下來，默默寫下來，讀不懂的就算了，來世再相會。一個人的時候，腦袋運作起來相較自私及專注，任何與我非關的事情，休想輕易入侵心中地盤，除非我願意思考、剖析、瞭解，一個人的時候，真的只想著一個人的事情：看一朵花，就想自己和它一樣奔放；看一片雲，就想自己跟它同樣自由；鑽一把火，就想自己伴它共生共滅。一個人的時候，連房間都顯擁擠，害怕夜晚入眠以後，夢的體積大到穿出門縫。

一個人的時候，非常遠離人。可是一個人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像個人。

通常會有如是感知，大略是病了。

可是一個人的時候只願意這麼想，因為一個人的時候，我才肯告訴自己，我是帶著病過活的人。

勉強到達極限，總需要回到一個人的時候。

你也有一個人的時候嗎？快樂嗎？逍遙嗎？瘋癲嗎？難忘嗎？

一個人的時候，最好別告訴社會，你真的一個人。

（寫於2018/02/12，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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