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香港電影還很厲害,除了一大堆的警察系列和王家衛,周星馳更是百看不厭。同時期,也有個好愛的好萊塢喜劇演員——金凱瑞。當年,除了香港電影,我也追過今凱瑞的電影,包括《阿呆與阿瓜》(Dumb and Dumber, 1994)這種蠢電影,也能倒背如流,因為跟周星馳的電影一樣,金凱瑞的電影也能讓人看幾遍笑幾遍。對我來說,這兩位屹立東西兩方的喜劇演員,分別代表著兩千年前後,香港與好萊塢各自獨特的搞笑與幽默,他們不只深受觀眾喜愛,也獲得影獎肯定。
關於金凱瑞這位二十世紀末好萊塢最具代表性的喜劇演員,近日有個紀錄片《金與安迪》,紀錄著今日與過去兩個不同時空的金凱瑞,一個是現在的老金(2017),另一個則是在 1999 年,主演《月亮上的男人》(Man on the Moon)的小金;影片則是由現在長滿大鬍子的老金,聊聊當年那個瘋瘋顛顛入戲很深卻表現極佳的小金。透過老金與小金在不同時代的影像對話,觀眾將能理解,1) 喜劇,一點都不只是搞笑,而是種帶有風險的實驗;2) 金在當年作為一個喜劇演員,他的人生際遇、人生觀、喜劇實驗、戲劇哲學、還有人生體悟。
卡夫曼有很多種類型的喜劇秀,其中之一就是創造新角色。Tony Clifton 是卡夫曼最著名的創作人物,一個非常討人厭又自不量力的壯大叔,不只到處惹是生非、大言不慚、出言不遜,還會故意嗆人、作弄人、讓人出糗難堪。卡夫曼把他創作出的 Tony 這角色,演得活靈活現,逼真到讓人無法分辨真假,還讓許多觀眾誤以為,這世界上真有 Tony 這個人,根本無法將安迪卡夫曼與 Tony Clifton 聯想在一起,也不相信 Tony 就是卡夫曼所扮演的虛擬角色。
當時,當卡夫曼以自己的身分進行表演時,是種自娛娛人式的喜劇,溫和而不傷人。
但是,一旦卡夫曼喬裝成 Tony,他就會整個人完全走調,徹徹底底地變成另一個人。卡夫曼已經不是卡夫曼了。此時的 Tony,非常驕縱狂妄,不只到處鬧事,還直接點名卡夫曼,不斷醜化他,說他不是個像樣的演員,根本不適合演戲,最好也不要再繼續表演下去,乾脆下台滾蛋。當 Tony 開始醜化他人時,這種表演就變得很挑釁,不只會引起反感,甚至還在一場拳擊秀,招來拳擊選手的拳頭相向。
相較於卡夫曼表演卡夫曼,卡夫曼扮演 Tony 的表演類型,就是另一種戲劇手法的呈現。Tony 是種「弄人的娛人」,也就是透過作弄他人出糗,來創造笑點製造笑料,引起「把歡樂建築在他人痛苦」的共鳴(他的作弄表演法,和狂妄的說話方式,一直會讓我聯想到豬哥亮)。
Tony 這種到處激怒他人的表演方式,的確有些人很喜愛,但是,也還有一大部分的人,非常討厭他,認為 Tony 的搬弄是非,已經到不知節制的田地,是種不知廉恥的把尋釁當樂趣。
模仿安迪只是第一層次的融入。飾演安迪的反角 Tony,則是更為不簡單的角色融入。在模仿 Tony 的那段時間,金整個人真是徹徹底底的讓人討厭,整組工作人員幾乎無法忍受眼前這位沒禮貌、沒節度、愛挑釁的胡鬧老爹。好幾位工作人員,不只討厭金,甚至完全不屑,也不想與他工作。
剛開始在看這部紀錄片時,我曾有一度感到極為莫名其妙,為何金凱瑞要如此任性,就算只是在旁邊等待,或是平日以自己的身分生活時,何必硬是喬裝安迪的言行舉止,假裝自己真的是 Tony,傲慢又不通情理地使喚工作人員,甚至叫罵路人。更荒謬的是,他的工作明明只是喬裝一個虛擬的角色,何必如此入戲到時時刻刻刷牙洗澡通通都要以 Tony 的邏輯生活呢?況且,入戲就入戲,金也沒必要故意作弄他人到把自己的名譽形象通通出賣,演到讓人覺得噁心討厭吧。
當影片繼續前進,看到後來才終於明白,原來金是個多麼敬業又有創意的演員呀。他以 Tony 的言行生活,目的就是要徹徹底底地融入這個角色,將自己完完全全地變成 Tony,然後再讓 Tony 的精神,自然而然地透過金的身體,慢慢淌流演出。換句話說,金根本不是在表演,我們必須把那個胖身體當成是真實的 Tony,真實地活在世界上。我們看到的就是 Tony,沒有金。金不過只是個讓 Tony(或是安迪)活過來的空盒子。
好爽,因為真正的金已經出體。自從 Tony(和安迪)住進金的身體,金的靈魂就遠走高飛,度假去了,他的身體借給 Tony 和安迪,讓他們自由取用,而真實的金,已經成了一陣風,沒有界線沒有住所,也就變得好自由又好自在。那陣子,要是導演想要跟金說話,Tony 都會跟導演說,「他不在」。導演也會煞有其實地跟著表演,好像在應付一個胡鬧的孩子一般地回話:那不然,Tony,請你幫我傳話給金好嗎?Tony 於是翹高下巴傲慢回應:嗯,行。同時,周邊的其他工作人員,都覺得金真是個天殺的瘋子,要命的神經病,只是,他既是男主角,也只能將就地配合肆意的 Tony 繼續表演下去。
雖然對周邊的人來說,已經變成 Tony 的金,真的很荒謬,但是金可是當真不鬧,因為他的身體早就借給Tony,他的精神已經離開身體。完全地融入角色,就是他的心流。因為進入心流的表演,不能從中隨意中斷,中斷了,表演就無法真實,更糟的是,還可能再也回不去心流裡,而表演無法連貫,於是,金才必須無時無刻連吃飯休息都要放肆地以 Tony 的意識生活著。
除了「出體的爽」與療癒之外,還有另一種「表演的爽」。在《月亮上的男人》的演出過程,金不只飾演安迪,還有安迪的反面角色,Tony。遊走在正面與反面的角色之間,由金出體到安迪,再由安迪出體到 Tony 的過程裡,讓金體驗到表演尺度的大開放,實驗沒有設限的極端表演,到底能夠演多遠、演多怪、演到多麼討人厭。這種開放又極端的表演實驗,同時也為金帶來一種極樂感受,也就是表演的爽。此外,除了爽與療癒,表演 Tony 的這個實驗,也讓金體悟到安迪的表演哲學:原來安迪當時透過 Tony,就是想實驗出表演的極端,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互動關係,還有這個互動關係的極端在哪裡。
然而,在演戲時,金感受到「扮演的抽離感」,那份抽離,就是逾越原本自我的框架。尤其是在扮演 Tony 時,金尤其感受到抽離自我的爽快與超越。於是,這種扮演的抽離感,對金來說,有兩層意義,第一,他的真實自我,可以逍遙度假,自我的社會框架,於是不在存在;第二,住進身體的新角色,讓他扮演新的身分,跨越原本的社會框架,徹底逾越原本的自我,而成為社會上的另一人。尤其是在扮演 Tony 時。
Tony 非常的反社會,一般人不會以 Tony 的形式在社會生存,因為很容易冒犯與得罪他人,同時會給自己帶來莫大麻煩。但是在扮演 Tony 時,無論是金或是安迪,不只可以抽離自己,還可以為所欲為、無盡使壞。那種使壞的邊界,隨時在改,隨時在擴張。換言之,無論是金與安迪,平日住在「舊形象」時,都必須乖乖扮演社會大眾能夠接納的好好先生;但是,透過 Tony 這個反面角色,他們反而可以跨越形象邊界,發瘋發狂,透過挑戰他人忍耐的邊界,不斷擴張自我狂妄的邊界。這讓我想起最近在《雙面葛蕾絲》(Alias Grace)讀到的一句話:「人到了不顧名譽的地步一定很自由」(P85)。「自由」,應該就是 Tony 帶給金與安迪「逾越原本的自我」的表演樂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