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27|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熱帶雨林-13

攝影/ラン
每座興旺的城市,都有像腐肉的部位,綽號「菜刀」的蔡恩仁專門切掉這種妨礙市容又擋人財路的地方,有白道法令撐腰,又有手握黑道資源的他,所到之處連小孩都哭不出聲。
但今晚,他要面對的是自己過去的影子。
他和麾下小弟站在一排老屋前,和拒絕遷出的住戶對峙,眾志成城的他們把所有活著的親友都找來圍人牆,陣仗之大不輸給眼前的流氓黑道。
「各位鄉親,我們真的不是來找麻煩的,只是希望大家可以按照先前約定行事,沒有必要把場面弄成這樣。」蔡恩仁說。
「那些約定都是你們用文字遊戲騙來的,廢話少說,想拆房子就讓怪手壓過我們吧。」領頭的女居民說,她看起來大概只有高中剛畢業。
「妹妹,叔叔不想為難誰,但眼下這個地方除了擋到未來捷運路線,也幾乎不能住人了,如果再來一次大地震,妳認為妳和其他鄉親擔的住那種損失嗎?」
「這是我阿公留下來的房子,我們祖先的神位都還留在裡面,你們說拆就拆,這要我和其他住戶怎麼接受?況且市府開給我們的條件都還沒完全談妥,有幾戶的金額根本低得誇張,如果這房子沒了,他們就要去租房子,更不要說那些年紀大的,他們不能就這麼離開住了一輩子的地方。」
蔡恩仁沒有馬上回嘴,只是默默聽著,然後點頭。
「總之,我們今天絕不會離開這裡。」女孩說,身邊的人跟著大聲附和,「我們不會走!」
「各位鄉親的意見我都聽到了,今天絕對不動這裡半片磚瓦,等我回去向相關單位反映後再做商議,在下待會兒就走,在我離開前,我想跟家裡還有祖先神壇的住戶上支香,聊表一下歉意,就在這裡就好。」
「少來這套,你直說想幹嘛就好。」女孩問。
「各位可能不知道在下曾經是宜蘭豆腐岬土地詐欺案的受災戶,所以十分了解你們此刻的心情,今天來這兒純粹是公事公辦,沒有別的意思。」
「那你拜完了是不是就會走?」
「是。」
「你的小弟還有那些工人呢?」
「保證一個都不留。」蔡恩仁說,再鞠了一次躬。
「大哥,不需要做到這樣吧?咱們已經給他們大半年時間了,該開的條件也都開了,他們還想怎樣?」身旁的小弟上前耳語說。
「這無關乎錢的問題,我們要把人家大半輩子的記憶給毀了,幾百萬都賠不起,這件事回去再說,你們都不要再出聲,後面的事我自有打算。」
一位居民走上前,手裡拿著一根已經點燃的炷香,蔡恩仁將之接到手中。
接著,這位聲名如雷貫耳的南鐵幫老大不但向所有居民和他們的房子九十度彎腰朝拜,原本鬧哄哄的場面變得寂靜無聲。
完事後,他依約下令道:「都先離開,我稍後跟上。」
「老大,要不要留幾個人下來?」小弟又說。
「你們通通先走開,我要單獨和那女孩子說幾句話。」他橫睨道。
小弟接令後,朝其他人大手一揮,不消片刻,現場便只剩蔡恩仁和居民。
最後一分夕陽在不知不覺中隱沒了,夜幕和燈紅酒綠的火光接管了這座城,就像女人換衣服,變成另一種模樣。
「妳應該知道我是誰吧?」蔡恩仁走近說。
「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除了菜刀以外的綽號。」女孩說。
「敢問是什麼?」
「防波堤。」
蔡恩仁發出一陣大笑,「原來那傳說是真的啊,在下是有做一些這樣的建築生意,但我向你保證絕對沒有把人灌漿丟到海裡去。」
「蔡先生為什麼要留下來跟我說這些?」
「沒什麼,就是妳剛才說話的樣子讓我想起一位老朋友,她跟妳一樣,不怕我這種壞人。」蔡恩仁說。
女孩滿頭霧水,找不到話接。
「我會向市府工程團隊請示退出這個專案,他們很快就會找到其他人來接手,在我們這個圈子裡面,有很多人做事不講人情的,經過這次失敗的經驗,下次來的人可能就不會這麼客氣。」
「蔡先生是想用這句話來間接威脅我們嗎?」
「妳誤會了,我並不樂見不好的事發生,把這帶好。」蔡恩仁遞出一張名片,「遇到什麼困難就打這支電話給叔叔。」
女孩接過名片,狐疑地看著他,「我不懂,你不是專門搞圍事的嗎?為什麼要幫我們?」
「我說過了,那些只是我的工作,不是我的為人,等妳再大一點就會經歷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了,祝妳順心,好好讀書。」
轉身之後,蔡恩仁看見高樓旁的一彎弦月,在嚴重的空汙中,要能看見那麼明亮的月亮實屬難得,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再慢慢踱回到座車上。
在車邊等待的手下遞了支香菸給他,拱手為他點火,他挨在車門旁靜靜思索,吞雲吐霧。
「這下好了,你打算怎麼向市長那邊交代?」副手眼鏡男說。
「我不用向任何人交代。」蔡恩仁吐口菸說:「就算今天把那些房子都推倒,明天也不能架鐵軌,這事急了也沒用。」
「你說的好像這個案子還有救似的,剛才你已經答應那些傢伙自己不會再插手了,難不成只是做個好人的樣子?」
蔡恩仁將菸蒂丟到地上,踩熄。
「當初一起圍標這個工程的人有哪些?」他又向小弟要了一支菸。
「竹圍幫和海陸堂的,那個椪柑原本也有意思要分一筆,後來的事你已經知道了。」
「那就先放話出去,我們暫時退出這個案子。」
「這還用說?剛才小弟們早就在不爽啦,估計那幾個幫派明天就會去市長那裡爭了。」
「就讓他們鬥吧,然後叫一批兄弟待命,只要他們一接近這裡,就準備開打,打得越兇越好。」蔡恩仁又把一根菸抽到只剩濾嘴。
「你不跟他們爭工程,卻要跟他們爭一口氣,你是想真的想當活菩薩?」
「誰說我不爭?我當然要爭,我除了要把這塊地爭到手,我還要爭這裡的人心,有了這東西,後面的地就更容易搞定了,快去辦吧。」
「我知道了。」眼鏡男點點頭,拿出手機後準備撥幾通電話,隨即忽然轉回頭說:「下午的時候趙董秘書打來了。」
「那傢伙又有什麼吩咐?」蔡恩仁問。
「上次在酒店殺了卓文雄的女人去找他了,還把他掛在辦公室外尿了一褲子,然後留話說要來找你了,我知道你一直想避談這件事,但容我提醒你,現在正是我們公司壯大的時候,最好不要再多一個這樣的麻煩,派幾個人去作個了結吧,這麼多年了,莫非你對她還有留戀?」
「我的私事我自有分寸,你說的沒錯,我是不想談這件事,今天不想,以後也不想。」蔡恩仁說。
「那如果她真的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話呢?」
「那麼她最好劃深一點,因為如果我沒死,她一定會後悔的。」
「最後一個問題,你上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了?」
蔡恩仁拉開車門,說:「你的問題還真多,你想追她還是追我啊?」
眼鏡男苦笑將車門推上。
接著他就把眼鏡男一個人留在原地,使喚司機駛離現場,行進之間,他無意瞥見了一個建設公司的巨型廣告看板。
那是一個女人牽著一名孩童的背影,前方是一棟宛如小城堡般的透天別墅,地上飄滿了轉紅的楓葉。
「回家,是最好的抉擇。」上頭寫著,然後附上一行房屋仲介的手機號碼。
蔡恩仁別過頭直視前方,對司機說:「先不要下高雄,開回苗栗。」
司機沒有答腔,直接遵照他的指示調頭,於是他又再瞄了一眼那招牌,默默消失在夜幕之中。
路上沒什麼車,他們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位於苗栗通霄的一處矮平房,夜闌人靜,只有幾隻狗在路上覓食。
當車駛近三合院中的時候,一名小男童聞聲便從玄關衝了出來。
「蔡叔叔。」他興高采烈道。
「功課寫這麼晚啊,有什麼困難的嗎?」蔡恩仁蹲下身問。
「數學很難啊,叔叔可以教我一下嗎?」
「好啊。」他回頭對司機手下說:「你去附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明早八點再回來接我。」
瘦高的司機點點頭,回到座車後很快便離開了。他是蔡恩仁最喜歡的保鑣,因為他從不質疑,也會不過問他做事的原因。
就像過去的自己。
「來吧,讓我看看哪一題。」他於是牽著小男童回到客廳。
牆上掛著一男一女的彩色遺照,他向照片中的男女鞠躬致意後,拿起男童的作業簿。
盯著他的姓名─「卓東成。」
「速度等於距離除以時間,所以我們要先看甲地到乙地有多遠,看到這邊有比例尺了嗎?我們來換算一下到底是幾公里。」他扶起男童握尺的那支手,壓在題目上的兩點。
這時一陣風徐來,吹動了掛在窗邊的風鈴,那是男童去年的美勞作業,聽著那陣陣清脆的碰撞聲,他一時忘了繼續講解。
「叔叔怎麼了?」男童呼喚道。
「喔,對不起。」他說:「再來,我們來抓出他們來回花費的時間,記得公式要分開列喔…」
於是風鈴又動了,一半的他正在解釋國小五年級的數學,一半的他正在一間破舊的圖書館,聽見類似的風鈴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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