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10|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熱帶雨林-14

攝:らん
「車隊還沒來,妳有什麼想講就趁現在吧。」母親說。
站在她身後的小萍沉默地為她梳理髮型,過了一會兒後才回道:「今天是妳第二次大囍,女兒我哪敢造反啊?」她用剪刀除去一個髮岔。
「妳只要鬧個一下,我搞不好就不嫁了,麻煩妳別等事情成定局後才開始作怪,呂叔叔不是壞人,妳可以不喜歡他,但是拜託不要處處刁難人家。」
「妳只是去他的店裡打工而已,我搞不懂為什麼妳要用這種方式去報恩,妳工作,他付妳錢,繼續維持這種關係不是乾淨點嗎?好朋友也能互相扶持一輩子啊!」
母親嘆口氣說:「我想妳要說的是我們不該日久生情吧,他是妳爸爸的好朋友,應該要遵守男人的道義,而我應該當個寡婦到老,好好接受自己的命,是嗎?」
「我可沒這麼想喔。」小萍感到心頭一凜,因為不管她用何種理由去狡辯,最後都會看見母親一個人終老的畫面。
「我知道妳只是太愛妳爸爸才會希望我不要再嫁,不只是妳,我們都會為了最愛去做一些勉強他人的事,包括我今天這個決定在內。」
「妳說什麼?」小萍難以置信,脖子瞬間漲紅,「爸爸不是妳的最愛?」
母親把她的手撥開,凝視鏡中的小萍,良久後才娓娓道來。
「女人啊,最有價值的時間並不長,在我那個年代,二十五歲沒嫁就會被當成過期品,當年我嫁給妳爸爸的時候已經二十八了,可是在那之前的兩年,我根本就不認識他,也沒像別的女生一樣崇拜他。」
「當時妳心中已經其他人了。」小萍說。
「嗯,那個人沒有妳父親那種才華和外表,他只是一個漁船工的兒子,我們在念書時就認識了,當年很多人都不解為何我要這樣的人在一起,包括妳外公外婆都反對,所以我們只能偷偷見面,偷偷往來,直到他去從軍,那段關係才結束。」
「妳該不是拿連續劇情節來騙我吧?」小萍冷笑問。
「起先我一直堅持要等他回來,然後再一起去西部找工作,甚至是安定下來,但是當我告訴他這個想法的時候,換到的是一封分手的信,他說那段和我在一起的時光是偷來的,該還回去的還是要還,接著就沒有下文了,最後我還是在其他人口中知道他簽了志願役,當下覺得自己好像一盤被打散的拼圖,永遠都湊不回來了。」
「那妳和爸爸又是怎麼搭上的?」小萍問。
母親苦笑,拿起粉撲往臉上拍幾下,查看左右臉頰是否均勻,「妳爸一直都是這裡的風雲人物,想不認識這個人都難,我沒多久就被他地迷住,然後就順理成章嫁了,一切就跟童話故事一樣,結婚辦桌那天,前男友回來了,還包了個大紅包,我以為他在其他地方認識了別的女孩,但是沒有,一直到他退伍回來這裡開了家海產店後,我才知道這麼多年來,他都是自己一個人。」
「爸爸接受你們之間過去的事嗎?」小萍不解道。
「這種小地方是塞不了多少祕密的。」母親說:「隨便問個人都能問出一個人的生平故事,所以妳爸爸當然知道我和呂叔叔以前的事,但他從不放心上,一直到他走之前,他都只在乎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小萍問。
「今天的我快樂嗎?」母親說:「而我到現在也還是天天對著他的照片回答他,我很好,謝謝。」
「看來妳沒有嫁錯人,我也很高興我是他的女兒。」
外頭穿來一連串鞭炮聲,但還在一段距離之外,但左鄰右舍已經等不及要出來看熱鬧了。
「妳如果問我,妳爸爸在我心中排名第幾,我只能說他是我後來的救星,當他死的時候,我的心也有一部分隨他而去了,我永遠都會惦記著他,現在準備來到我們家門外的人,是當年在我心中挖下大洞的那個人,以前他只是不想讓我空等才會做出那個讓人難過的決定,現在妳爸走了,而他事業也有成了,換作是妳,妳會遵守那些別人口中的婦道,還是不計前嫌去修補一切?」
母親話語方歇,車隊就進到門外曬穀場了。震天的炮竹和鼎沸的人聲反映了新郎倌在這兒的人緣,也許就如母親說的,這是一段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破鏡重圓。
「妳要記得,我們沒辦法憑自己的內心去決定誰是我們今生最愛的人。」母親輕輕說,自己捧起了紅色頭飾,往上戴好,「只有時間能作主。」
有人在家門外輕敲了三下,母女倆人同時轉頭。
開門的人一身筆挺西裝,頭髮梳到快認不出是誰,今天的他不是小萍原本恨得要死的呂叔叔,他是大家的好朋友,觀光客口中的「那家海產店老闆」,他是母親失落的那些年。
「佳玲。」他說,敲敲手錶:「時間差不多了。」
小萍為母親覆上頭罩的白紗,然後牽起她走向大門,從今以後,這扇門已經不屬於她們母女而已了。
就要離開時,母親突然停下腳步,當著小萍的面前直接對呂叔叔說:
「我不在你身邊那些年,你都在想什麼?」母親問。
呂叔叔當場變成雕像,目光飄到小萍。
「不要懷疑,你也要在她面前說。」母親說。
「大概就是…」呂叔叔吞吐道,頻頻抓撓耳朵下的皮膚,「妳今天吃飽了沒,開不開心之類的吧?」
「就算在我身邊的人不是你嗎?」母親又問。
他看起來彷彿被綁上火刑柱一樣煎熬,最後說:「嗯。」
小萍忍住笑聲,卻還是噗哧笑了出來。
「幹嘛叫我在小孩子面前講這個啦?」呂叔叔懊惱道。
「看清楚一點,她像小孩嗎?」母親問,挽著他開始走。
呂叔叔直視小萍,彷彿走進一條時光隧道,隧道中有一個月台,男人坐在石頭長椅上,在火車來之前,含淚寫下幾行字,寄到一個他以為永遠回不去的地方,永遠都看不到的一張臉。
「你的伴郎呢?」母親問,打斷了他的幻想。
「啊,說到這個…」他又開始那左閃右躲的眼神,「原本說好是仲輝要來,他老婆早上打來跟我說他忽然不想當了,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省略這個…」
原本的伴郎也是父親的好友之一,要找到一個敢在婚禮上隨呂叔叔迎娶母親的人並非易事,這裡的民風迷信很多,大家都怕觸怒天上的父親。
「不行。」小萍代為回答,「習俗上沒規定伴郎一定要新郎的熟人吧?」
「最好是能支持這段姻緣的熟人。」呂叔叔說:「但好像真的也沒硬性規定得是新郎認識的。」
「那就好。」小萍拔腿衝刺到玄關說:「你們先去會場,我會帶一個伴郎回來。」
「喂,不要太勉強啊,十二點要準時開桌。」母親的聲音被她遠遠拋在後頭。
她沿著風浪拍打的岸邊道路奔跑,海風推著汗濕的後背,抵達阿志燒烤店時她登時喉嚨一緊。
她停下腳,走到那空蕩蕩的烤肉架前,一座用瓦楞紙做成的三角架上,貼著一張寫著「頂讓」的紅紙。
雖然早料到這傢伙會去羅東擺攤,卻偏偏是今天,昨天經過時還被他用超噁心的飛吻調戲,沒想到竟然是個吻別。
只好另覓人選了。她心想,還有誰是看起來像個大人,又不忌諱呂叔叔和父親交情的人,想來想去,腦子只有一個人符合標準,但她不確定那傢伙到底懂不懂這種事。
況且要在鳥獸散的暑假找一個邊緣人中的邊緣人,可能需要整個蘇澳的里長來幫忙廣播。這時腦中突然竄出一個念頭,非常值得一賭。
技職學校的聯合招考還有一周,那傢伙應該會泡在一個大家都不會去的地方。
她於是改道,往學校的方向跑。
到了圖書館大門,她果然看見蔡恩仁坐在一堆磚塊般的參考書後,目光放空,不知在專注著什麼。
未免失禮,她慢慢踱過去,以一種緩慢但還算明顯的步伐向他靠近。
他注意到了,舉起一根手指要她停止步伐,她的手肘半停在空中,這時她終於知道他在盯著一只掛在窗上的風鈴,那是舊CD和玻璃罐串接而成的。
當風靜止,鈴聲不再時,他才回頭說:「什麼事?」
「那個…我媽媽今天再婚,男方的伴郎臨時不能來,然後我們找不到適合對象,所以我想請問學長您…」
「需要多久?」
「只走儀式的話大概十幾分鐘吧。」
「那走吧。」他說,接著起身。
小萍感覺頭皮被一股麻麻的感覺包圍,這傢伙也未免太好被說動了。「就這樣?」
「我如果不答應,妳會吵更久。」蔡恩仁揹起書包說:「弄完我就回來念書。」
就在這一刻,時間的流速彷彿變了,當微風再次攪動風鈴時,他們同時都瞄向那個地方,外頭的藍天穿插幾許白雲,如如不動,彷彿會永遠掛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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