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過的痕跡為什麼全部消失了? 小時候他們都不敢到石印的大石頭那邊玩,因為長輩們告訴他,太陽出來時,有一種『人面魚』會出來坐在石頭上曬頭髮。
洪英聖在《台灣先住民腳印》中紀錄下這段族人的回憶,這裡的「人面魚」或許指得是邵族傳說中,披著及胸長髮長著一對彎角的人魚塔克拉哈(Takrahaz),在邵族的傳說中,塔克拉哈的出現教會他們不濫捕潭中魚蝦,以浮嶼的方式捕魚蝦,與環境和平共處。不過人魚的傳說與曾在上面曬過太陽的石印大石頭,都隨著水力發電廠工程,沈入20公尺下的湖底。
現代化工業與環境的選擇,一直以來都是人類發展的命題,當這個問題發生在日治殖民的1930年代,身為居住在日月潭當地的邵族人沒有發語權,原先的居所被淹沒,也只能聽從日本政府的安排,從被淹沒的石印遷徙到卜吉(即剝骨、北窟)。卜吉原本是邵族的獵場,後來被漢人占墾居住,戰後國民政府來臺,卜吉社更名為德化社,有「以德化人」的貶意,民國89年改稱為「伊達邵」,取邵語「Ita Thau」(我們是人)之意命名。從日治時期,因發電工程邵族遷徙到卜吉和大坪林,到現在卜吉改稱為伊達邵,仍是漢邵混居。
日月潭水力發電工程帶給這片湖泊與居住的人們重大的改變,日月潭在工程前是日月兩潭,日潭外觀較圓像荷葉,而月潭在日潭的南邊,比較小且狹窄像彎月,根據日本作家佐藤春夫撰寫的〈日月潭遊記〉的描寫,月潭的水色呈赤茶色,兩潭幾近相連。
但日月潭電力工程後,湖水水位提高18公尺,戰後的工程再將水位提高3公尺,從原先4.55平方公里的面積擴張到7.73平方公里,日月兩潭的形狀改變,分界模糊,已不是以前的淺水小湖,工程後淹沒了近兩公頃的土地,引進的溪水改變了潭水原先的水質,沿岸的生態和湖中的環境,連同居民的生活都產生了影響。
淹沒的地區包括珠仔嶼(拉魯島),是祭祀、求巫的重要場所,日人稱「玉島」,在光復後稱為光華島,在九二一地震後正名為原先邵族的拉魯島(lalu)。拉魯島原本有八公頃,島上有農家、漢人建造的正心書院,過去往來外界靠獨木舟,1931年日月潭二度施工這年,被日人改稱為玉島,原本邵族禁忌的島頂,被填高了三公尺,改成了一神社,供女神「市杵島姬命」。
在鄧相揚撰寫的《日月潭史話》中,會建神社供奉女神是因為在興築發電工程時,附近的村莊發生雞不啼狗不吠的怪事,工程不順,便從日本內地請來高僧勘查日月潭地形,發現日月潭的發電工程,傷害此地的山脈靈氣,地龍竄升空中作怪,後來在高僧建言下,從日本廣島嚴島神社請來水神「市杵島姬命」守護日月潭,保佑水利工程完工。在這萬年歷史的潭水,對山靈水精等冥冥中自然力量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壞,發電工程可能因此付出了些許代價。
被淹沒的除了拉魯島,還有石印。在珠仔山東方有一塊印章般的巨石突出水面,生滿綠苔,番社以石印為名,水漲後石印也被淹沒。1931年復工後,工程興建期間發生過公共衛生問題,臨時建築人口多瘧疾成為嚴重問題,恙蟲出現在河邊和洪水氾濫地區,臺灣電力株式會社將工地的萱、茅等雜草焚燒預防。1934年,民間對工程所造成的景觀破壞有疑慮,但日本官方稱新的景觀不亞於舊景,隨著日月潭交通改善也能吸引遊人。
除了淹沒居所、施工不順與環境問題以外,遷居的邵族人沒有得到適當的補償,反而從地主變成半佃農。1934年,邵族人雖然得到日政府配與少量租田,但卜吉社是電力株式會社發展計畫用地,居民能租但不能買斷,臺灣光復後,日本電力株式會社用地盡歸國有,多數是林務局的保安林地,邵族人的權益並沒有因為日本政府撤臺而有所改善,被淹沒的土地與權益,沈沒在這汪潭水下,被吞噬的過程不著痕跡。原本邵族人的主要收入是水稻耕作,捕魚次之,在喪失土地所有權後農業活動衰退,只能另謀出路。
從日治到現今成為異文化的觀光景點
說到日月潭的觀光,各位會有怎樣的想像?會浮現一艘艘遊覽船往返,到碼頭附近的小攤買鐵板山豬肉,在紀念品店順手買邵族風味明信片的畫面吧。在日治水力發電工程後,因為土地的關係,邵族原本的經濟來源稻作收入減少,被迫另謀的出路是觀光。
在日月潭復工前配合地區開發,日政府投入十五萬日圓整修可通汽車道路,但早在1916年到1917年,已開設輕便車道,用來搬運砂糖和材料,開通車道後讓水沙連內山和西部地區可以連貫,成為知名遊覽名勝。1916年(大正五年),名叫伊藤的日本人在潭邊建私人招待所涵碧樓,接待來日月潭旅遊的達官貴人,在1917年的大地震也未受損壞, 1923年時(大正十二年),當時還是太子後來的裕仁天皇來臺灣,涵碧樓被當作在日月潭的居所,從此聲名大噪。國民政府來臺後,涵碧樓一度成為蔣公行館,在1998年才成為現在看到的飯店樣貌。
從日治時代開始的觀光業,在戰後更是興起,觀光業漸漸成為邵族人主要收入來源,光復後新增不少觀光景點,像慈恩塔、孔雀園,觀光項目則包括遊艇、歌舞表演、照相、紀念品、餐飲住宿,年輕一代從事觀光業居多。
在日月潭的觀光中,「山地歌舞」表演是一大特色,這是漢人不能做的行業,傳統歌舞只有邵族人能擔任。邵族的歌舞原本是舂穀時和著杵聲的歌唱,在早先通訊不便的時候,在重要慶典會以杵聲來作為訊號,通知全族的人,像是在豐年祭前,會舂石音呼喚在山林狩獵的男子回家過年。杵歌也在豐年祭祭典儀式中表演,豐年祭是祖靈祭中的重頭戲,從農曆七月底開始,八月十五是最高潮,除夕夜,全族會聚集到頭人家舉行「舂石音」,是邵族過年的前奏。不過在觀光業的體系下,邵族傳統的杵歌融入了舞蹈,轉變成為表演,過去舂石音的意義無法再現在表演中。山地歌舞表演不只在日月潭,在許多鄰近原住民族群的觀光風景區,都可以被看見,在觀賞這些歌舞時,僅僅是過路的遊客能感受到歌舞背後的傳統意義嗎?而凝視異文化的表演,是源於對異文化族群的好奇與不了解。
時至今日,日月潭的遊客因為陸客限制來臺,有了不一樣的光景,在日月潭的經濟來源仍以觀光業為主,邵族從過去的農業社會到觀光業的商業社會,由於所得差距大,出現貧富不均的問題,宗教信仰、物質文化逐步現代化,而傳統文化也面臨著正消失在強勢的漢文化中。
邵族的傳說與傳統領域的連結
映著天空,碧藍幽深的水域又有什麼樣的傳說?白鹿引領後進駐的Puzi(土亭仔),拉魯島上的禁忌山頂,石印大石頭上曬太陽的塔克拉哈,曾盤旋過守護有孕女子的貓頭鷹,縱使潭水上升覆沒,邵族的口傳傳說仍流傳到了如今,能從地圖上一些地名看見與過去傳說的連結。
在簡史朗根據1906年《臺灣日日新報》出版的〈水社地區圖〉重新繪製的地圖中,對照Google Map上現今的地名,可以看見發電工程前尚未淹沒的邵族分佈和地名對照,拉魯島在過去有過珠仔嶼、玉島、光華島等稱呼,簡史朗的繪製的地圖中,拉魯島是以lalu拼音標示,旁邊也寫上了珠仔山。
而塔克拉哈在大石頭上曬太陽的石印,過去和現在都叫做石印,邵族稱為suin。白鹿帶領邵族祖先到達的Puzi,簡史朗的地圖中漢名是土亭仔,現在仍以邵語Puzi為地名,與lalu(拉魯島)的情況相似,是經歷了一番正名運動,才有的成果,對於邵族來說,這些地名不僅僅是名字,而是他們文化變遷與遷徙後所留下的痕跡,所以在九二一地震後,日月村大毀下的文化危機促使了邵族請願,邵族文化發展協會的會長巴努 · 佳巴暮暮向總統陳情,表達想重回Puzi(土亭仔)的心願,循水路和陸路到祖先居地Puzi(土亭仔)半島,祭拜祖靈,半島於是重新正名為Puzi。
在下一篇行程篇與之後的遊記篇中,對照實際走訪日月潭而標示出的地圖與註解,能更清楚地看見現今地名與邵族的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