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盛大上映的「異形:聖約」(Alien: Covenant)其實是「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的補敘作品。
描述人類把這顆創始時刻的火種帶入未來照亮混沌之初,讓這個擁有新型態生態觀,並且滿足人類成為「創造主」慾望的生命體解釋為最胚苗一樣的生命始源,光靠這兩個故事是否能觸到如此宏觀的議題,沒有一定能評判的標準。
異形的造型設計給人臟器、礦石那一類基層生物的質感,甚至有「陰性」與「陽性」器官的完整生殖結構,動作莽野迅速,初生就是獵食與寄生本性,人類雖然創造了牠但卻無法限縮牠的演進和侵略,是創造者的失策?更根本也許是自大。
創造是信仰還是實踐?創造的東西應該擁有自我意志?牠是我的血親骨肉還是如同分身呢?當牠沒有極限的開創新的進化更接近完美、精準、不朽的生命體,我們還能自稱全知全能的造物主,而不被牠們凌駕取代嗎?
電影留給我太多問題,撒了大網但仍有許多破口,與其討論這兩部核心電影我倒是非常喜歡這個關於電影裡從「異形」第一集到「普羅米修斯」都擔任重要角色的合成人「大衛」。
他有著完全仿似人類的外型,動作和聲音都平穩友善,沒有多餘情緒的眼神,除了型號機種不同會用採用不同的命名(「異形:聖約」中出現了舊機型「大衛」與新機型「瓦特」),為了方便複製和辨認,賦予他工具化的統一外貌。
官方為了David這個角色特製了一個幾分鐘的宣傳短片,強調他是從科技中誕生的淬鍊晶體,他在片中用一貫輕緩耿直的聲音介紹自己的功能,說自己能「替代人類做一些無法親自去做的事」並申明自己「充滿感情」,但人類卻因為他有建立情感的機制和對觸碰自己的渴望充滿求知慾這件事而覺得混淆畏懼,在開發新機型時把這個功能去除,害怕他卓越的運行能力能讓他蛻皮出一個清晰的自我,學會儲藏和創新自己的秘密,僅視他為物品、零件、只是一個擬真物而沒有靈魂。
諷刺的是在「異形:聖約」中引用雪萊的詩句「見吾傑作,爾等能者,也得折服。」的「大衛」,裸裎自己對創造事物不擇手段的渴求,他繼承心愛的人意志,將她當成新生命體的培養皿也在所不惜,替她造墳,每天替她帶來鮮花,創作悼念她的歌曲,嶄露自己藏在機能與動源中的靈魂。
他拒絕奴化和只有實用性的價值,帶著一種模糊的、必須漫長摸索等待的鄉愁,他想要擁有過失與卑劣、是能容納血肉情感的容器、想要自己獨立精巧的思維不是合成的贗品、穿越邏輯和運算的邊界觸及難以預測的事物、為此就算最終長成一個新形態的怪物都無所謂。
在卡爾維諾「收藏沙子的人」中寫到收藏在納沙泰爾博物館的三個古老機械人偶,分別是「畫家」、「作家」與「音樂家」由德羅父子三人共同研發製造,後世稱他們為「三德羅」。三個人偶都賦予具有「創造」的本質,是人類一直以來對更加完善、整全、無生命損滅瑕疵的不朽生命體的最初想像。
卡爾維諾寫道在後世提到他們的創造主「三德羅」的時候,究竟是在說他們父子三人或著是那三個機器人偶呢?說不定是機器人偶執行了自己的意志,佔據了他們的身份來成為新形式的生命。
當大衛甦醒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第一個人,自稱是自己的父親,但究竟誰是誰的分身?而優越且處理進化過程迅速的那一方才終究擁有從疑問裡破繭的資格,我們雖然創造了他,就算只是萬中之一的渺小苞芽,也不能把他當成襯托自己野心的工具,僅能將他放入演化的洪流、悠遠神聖的秩序之中,無法壓制和獨佔。
造物主與創造物都是對鏡相照、互相映現,各有各的殘缺,共享一副骨骼臟器和肢體的同卵雙子,創造的支點元素之一,即是永遠預留空間、不需完美。是手持神的皮鞭、胚胎一樣未知、最真實的仿生。
2017/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