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門ふみ,對於在90年代度過少年時期的我,是個很難沒聽過的名字。雖然沒有大長篇式的作品,但柴門文算得上是相當多產,1979年出道至今作品多達三十多部──這一點她老公、以《島耕作》系列最出名的弘兼憲史可謂不遑多讓,不過他卻恰恰相反的,是以長篇系列作為主;雖說他從1995年開始連載的《黃昏流星群》是描述暮年之愛的系列單元劇,柴門文卻剛好沒有這種形式的長年連載作。
然而,柴門ふみ讓其他漫畫家難以迄及的,並不單純在於作品的產量,而是她筆下的作品,改編成日劇的作品多達十多部──主要也是在90年代前後,那也是日劇的黃金年代──喜愛某類題材的人也許掌握著當時的電視遙控器吧?這一項紀錄自然是前無古人,畢竟電視開始普及和現代日本漫畫開始發展,也不過是幾十年前的事而已,而隨著媒體、影視產業環境等因素的改變,說不定也將後無來者。
《東京愛情故事》(東京ラブストーリー)就是在90年代中,隨著台灣
第四台的開放 由衛視中文台播映,正式宣告哈日浪潮席捲台灣的一代名劇。在日本本土,《東京愛情故事》也擁有「一代名劇」的歷史定位,但在台灣,它的播映幾乎和第四台合法開放、大量普及的歷史同步,還是在台播映的「日劇之祖」,對台灣的觀眾或許更別具意義。所以──
對懷念《東京愛情故事》日劇的讀者不太好意思,這篇文章的重點會是柴門ふみ的漫畫(還有,沒看過原作漫畫又不想被劇透的讀者就別往下看了)。
雖然在日劇放送 25年的 2016年,柴門ふみ畫了《東京ラブストーリー ~after 25 years~ 》,但漫畫和日劇其實是兩個平行宇宙(?),在設定上有個我認為很重要的差別,就是莉香(リカ)的背景──至於哪裡不同就先稍稍賣個關子;日劇版《東京愛情故事》在1991年問世,漫畫原作則是從1988年開始連載,所以今年是漫畫開始連載30週年啊! 東立出版社還不做個經典複刻還有引進《東京愛情故事~25年後~》是在幹嘛?
描繪感情,最重要的是眼神
《東京愛情故事》的原作漫畫比電視劇要晚上幾年才引進台灣書市,且因版權因素,譯名改為《東京愛的 故事》,但有日劇熱潮的基底推波助瀾,要讓台灣讀者們認識柴門ふみ不是什麼難事。不知道何時,除了「戀愛巨匠」、「日劇原作女王」等稱號,柴門ふみ在華文世界還被冠上「戀愛之神」這種有點誇張的頭銜(其實很少人用,可能是出版社搞的)。
但根據我不太科學的觀察,柴門ふみ的作畫在華文圈並不普遍為人稱道,甚至有人覺得「畫得不怎麼好」。但這當然不是真的──她很懂得畫出那些「必要的東西」。在寫實與抽象化、符號化之間取捨遊走,藉由掌握符號化抽象化的漫畫語彙,描繪必要的事物來進行表達,正是現代漫畫的重要基礎。而俗話說,要表現一個人的情感與性格,最重要的是靠眼神(?),柴門ふみ就很懂得怎麼畫眼神。
就像下面《東京愛情故事 ~after 25 years~ 》第一回中的這一頁,一篇
介紹文 是這麼描述的(而且就連這篇文章的作者也認為柴門「從不以畫風取勝」):
莉香的眼神仿佛是那一秒裡歷經了四季變幻:又是驚詫又是傷悲,幾分是動容幾分是委屈。
雖然整體上使用相對簡化的筆法(而不是精工刻圖路線),但柴門ふみ總是能表現出各種不同的表情──而最厲害的就是眼神。我認為這不是一個畫工普通、甚至「不怎麼好」的漫畫家辦得到的。
也許會有人以為這只不過基本功而已,但我覺得會這樣想的人若不是被其他畫風養慣了胃口,就是沒觀察過一些真的很難看 的漫畫是怎麼回事。奇怪的是,「畫得不怎麼好」這種評價,就似乎不常在同樣數十年來畫風沒太大變化、甚至筆下人物會被笑稱為複製人大軍的安達充身上看到(想想那穩定的線條,這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這些創作者能久居一線、引領風騷,當然是因為他們都有做到超乎基本功以上的事。
談戀愛,最重要的是時間
作為30年前左右的作品,《東京愛情故事》的漫畫和日劇當然也某個程度反映了30年前的人是怎麼談戀愛的;在網路上也可以看到,有人會提出一些生活經驗的改變而造成的疑惑。
比如說 ,日劇裡男主角完治和女主角莉香一直爽約、錯過然後吵架不開心是演哪齣?這不是打個手機就解決的事情嗎?而且日劇裡好像真的有手機啊?
不過,莉香手裡看起來跟黑金剛有點像(?)的東西其實是車用無線電 ,性能和手機差很大。漫畫裡雖然沒有這樣的場景,但「打電話找不到人」的情節倒是常常發生,在那個連 BB Call 都還不普及、更別提手機和網路通訊的時代,室內電話乃至手寫的信和明信片都還是非常重要的聯絡方式;而這種找不到人、聯絡不上,或收到信或明信片才知道誰誰誰是怎樣的狀況,也成為漫畫中不時用來推進劇情的橋段。
話說回來,那30年前談戀愛和今天有差很大嗎?基本上我這人完全不適合回答這個問題,但還是硬著頭皮講一下:好像沒有⋯⋯吧。
聯絡不到產生問題、故意不接電話或漏接電話,這種事不是今天都還在發生嗎?換成通訊軟體,其實也相去不遠,更別說現在還有已讀不回、不讀不回這兩招。通訊的便利化並沒有改變人際交往的本質,所以談戀愛最重要的還是彼此看對眼,把時間等等放在對方身上。
帥哥說出這種「不管到幾點,我都會等你」的台詞,殺傷力一定很大吧?而且那個等應該是以小時計的⋯⋯。
沒時間相處會不爽、或讓雙方感情出問題等等,倒是沒什麼不同。至於要拒絕對方,也是一樣的。透過漫畫,我們可以確定人類社會早就懂得使用「好人卡」,遠遠比這個名詞的發明要早得多。如果想觀望、或不想發展進一步的關係,還可以在「應該是約會的場合」多找個朋友一起去。關口里美在漫畫裡一開始就是這樣對完治的,也難怪完治會整個孬掉。
你沒看錯,30年前——1988年的好人卡,讓完治整個呆滯
雞尾酒般的編劇手法
不論對畫技評價如何,柴門ふみ的編劇能力則算是各方認證的。她筆下的愛情故事大半糾葛複雜,有的到了會讓人頭痛的地步。《東京愛情故事》正是如此。這部作品若忽略龍套角色的話,其實只有七個人物,配角戲份也不多,但核心的四五六角關係已足以使人暈頭轉向,覺得貴圈真亂。
雖然網路上已有相關資料,對老讀者也不太有必要,不過在此還是要說一下《東京愛情故事》的梗概:
出身四國愛媛縣,來到東京工作的上班族完治,在與家鄉生活步調完全不同的這座大城市裡與中學同學關口里美、三上健一重遇。完治從以前便對里美很有好感(而且三上也知道),但在被里美發了好人卡後完治便裹足不前。
之後,里美發現變成超級花花公子、但其實精神脆弱的健一一直喜歡自己,健一也向里美告白,兩人進而同居;知道這件事的完治則和在辛巴威長大 、性格狂放不羈的同事赤名莉香越走越近,之後開始交往;而且莉香還是公司社長和賀夏樹之前的情人。 主要角色里美、完治、莉香、尚子和健一。柴門ふみ安排的眼神、視線及人物位置都讓人充滿想像空間。莉香雖在最中間,卻站在最外圍、眼神也是看著這群人之外的。
但是,完治對里美並未徹底忘情,健一則難改跟人亂搞的惡習,雖在完治以絕交要脅下有所改變,卻仍對醫學院同學長崎尚子相當曖昧。里美對健一的感情始終相當不安,並向完治訴苦,而莉香對肉體關係的「博愛」態度、以及她超乎常人的強烈情感更讓完治感到難以承受,壓力山大⋯⋯。
看到這裡,看過電視劇的讀者應該知道,我認為漫畫原作與電視劇設定的重要差別在哪了:雖然同樣是「歸國子女」,電視劇的莉香是出身自美國,漫畫版則是辛巴威這個非洲國家。這是讓這整部作品不只是愛情故事的重要環節之一。怎麼說呢?
若注意到男主角完治等人四國愛媛縣的出身,可以發覺在愛情故事底下,《東京愛情故事》也是一個鄉巴佬進城、到大城市打拚討生活的故事。在這層基底上構築多角關係的愛情故事,使得故事的滋味更為複雜,柴門ふみ編劇的手藝簡直就像調雞尾酒一樣。完治的出身地和莉香的設定有什麼關係?另外有意思的是,柴門自己的出生地也是在四國,這又可能有什麼意味?且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我特別喜歡文庫版第二集倒數第二回「情人節的故事」的跨頁Open。因為簡單的構圖僅僅在背景加了一圈網點,就讓氣氛顯出抑鬱。柴門ふみ用很簡單的技術就辦到這件事。這張圖也可以看出莉香是最有疏離感的角色,也是整部作品中定位最特別的。
莉香,不只是屬於東京的
東京這座繁華多變的大都市,是「洋化」、現代化的象徵,《東京愛情故事》原書名的ラブ(Love)ストーリー(Story)其實也突顯了這一點:「愛情故事」的意思本可以用更純粹的日本語來表達,卻要用ラブストーリー這個英文轉化的片假名拼寫。會這樣寫,就是因為英文帶有「現代」、「進步」、「比較潮」的感覺,但日本又有種與西方(米國)對抗的情結,所以會使用這種內化成日文的外來語;也因此,科幻類故事或以都會生活為主題的作品都常使用這種作法命名。
從鄉村移動到大城市,在漫畫等敘事作品裡並不是特別少見的情節。這種故事往往會出現人物對環境、人際關係等等的「不適應」(當然反過來,由都市到鄉村的移動也會),由此派生出新的事件、新的故事發展;甚至這種「不適應」有時就是故事的主題或是核心要素。以《寄生獸》揚名的漫畫大師岩明均在80年代的短篇作品〈垃圾海〉(收錄於《骨之音》),便描述了一個逃離家鄉來到大城市的少女,覺得城市像是被污染的海,而她自己也被污染了,可說是這種題材的典型之一。
雖然性別、背景有異(岩明均是東京人),和岩明均同一世代、貨真價實從相對於東京的鄉下來到這座繁華大都市的柴門ふみ,她的《東京愛情故事》也蘊含著和〈垃圾海〉相似的情節:幾個主要角色都有某個程度或面向的「不適應東京」。這點在一開始的完治身上最明白不過,只不過他的目標就是在東京好好生存下來。
完治和莉香、健一和里美,這兩對情侶後來都分手了。柴門ふみ筆下的愛情幾乎一定有缺憾或者傷痕(那種會閃瞎人的甜本是近來的流行了)。健一最後和尚子結婚,成為職業醫師遠離東京,完治和里美結婚後則留在東京,莉香懷了和賀先生的孩子後不知所蹤。
健一對完治說:「莉香是屬於東京的。不定性的,任性又刺激的⋯⋯」健一是這麼解釋為什麼完治更愛里美,而不是莉香。如果你只看過日劇,大概也會認同莉香就是一個「洋派」、東京性格的女孩;而在漫畫裡,完治也接受健一的這種說法,但我卻不覺得莉香是「完全東京」的。
漫畫版的莉香,是一個富有雙面性格的角色。這個說自己「11歲以前赤腳奔跑在草原上」、回國後曾受過霸凌的歸國子女,會用五倍的能量愛人,卻總讓男人覺得她不只屬於自己。雖然「洋派」、能體面地參加社交派對,但其實很討厭公司指派的應酬,尤其是和色瞇瞇的中年人。跟完治交往前失戀,她立刻做的事是到非洲休假;看到完治故鄉的照片,覺得很喜歡,因為那景色讓她想到非洲。
「在辛巴威長大」這個設定的象徵性不言而喻。前衛的外表下,骨子裡,她和完治一樣,是從一個從「鄉下」來到浮華都市打拚的女孩。
衝動又多變、不守常規,還有恐慌症,其實她根本不適應整個日本或現代社會──這當然也包括東京吧?(所以,25年後的她在種田是其來有自)再回過頭看健一說的那番話,我倒是認為可以該反過來說,那是他自己之前在東京的姿態:他雖然喜歡東京,但只是把東京當成尋求享樂的過渡,所以他不斷找女人,搞到完治一度覺得他有病。這也是一個不適應東京的面向。
告別青春的幽靈:東京是一場成年禮
不過,莉香的確也象徵著某些東京性格。應付她的感情,就像大企業的工作一樣令完治疲憊;第一集的完治說,他和莉香都清楚知道,他們的開始沒有愛(一夜情)──這就像他對東京一樣。最後一集完治對里美說:「熟悉了莉香,也就像熟悉了東京一樣⋯⋯」。
經過這段感情,他終於適應了東京。
不論是改編甚大的電視劇或漫畫原作,莉香都是最讓人懷有懸念的角色,而她對於其他三位主角,尤其是完治,我認為更像是青春的幽靈 。莉香一登場,就讓完治想起田田井梓,那個和很多人交往過、滿身流言、在高中時向自己告白遭拒後一週便自殺的女孩──這個只存在於回憶中的角色在日劇版完全被刪除,她和莉香出身的設定,使得漫畫版和日劇的調性大大不同。
梓死前在黑板上寫著:「我討厭大家!」當時是班長的里美不能接受梓留下這句話便死去,把這句話擦掉,班上其他同學認為這不尊重死去的梓,紛紛憤而離開教室。留下的只有完治、健一和里美。
健一對完治說:「最近我常常想,我或是你,其中一個有著非愛里美不可的命運⋯⋯從那個夏天以來⋯⋯」為尋找莉香、歸還她重要的非洲照片(完治說,那張照片給他的印象很像故鄉)而回到故鄉時,完治想著:「現在才明白。連沉浸在感傷的時間都沒有,三個人心裡的傷痕跟班上的其他人,比起來要大得太多⋯⋯」。
在東京與莉香相識,是完治的成年禮。雖然分手,莉香某方面癒合了完治過去的傷痕。他在故鄉決心與里美結婚,與莉香告別,彷彿告別田田井梓,告別青春的幽靈。相對的,健一和里美則彼此成為對方的成年禮。在經過那段失敗的愛情後,他們才逐漸走出對人生或感情的迷茫,另尋歸宿。
80年代,沉浸在泡沫經濟的東京,對於一些從鄉村來到大都會的人,或許像是一個通往未來的夢,甚至是一個長大成人的夢。一再重讀這個故事,我不免懷疑柴門ふみ描繪的這個成人成長故事,對她自己而言也是一個告別青春之作。完治、健一、里美這些22、23歲的青年,就像她當初來東京念大學後畢業、成為弘兼憲史助手、之後結婚再出道的年紀(早早就結婚的她是怎麼構思這些慘絕人寰〔誤〕的愛情故事的啊) 。
也許是這樣,她藉由這些虛構的四國同鄉們,回顧自己走過的路。柴門ふみ就像主角完治和里美,選擇接受東京活下去,而離開東京、另一種人生選擇的幻想,則留給健一,還有莉香。
If You See Her, Say Hello
前面說到,漫畫版的《東京愛情故事》和日劇版調性大大不同。幾年前我在寫本文的前一個版本時(當然現在經過了大幅改寫),一邊看著柴門ふみ的漫畫,一邊聽了幾十遍小田和正的〈ラブ・ストーリーは突然に〉,卻總是覺得不太對勁。
我覺得那個在哀愁中不失朝氣、對人生與愛情有堅定憧憬的曲調,和漫畫的氣質並不是那麼相合。那麼,有更適合漫畫版的主題曲存在嗎?
如果有的話,柴門ふみ一定留下了線索。如果《東京愛情故事》也是柴門ふみ對青春的回顧與告別,那就會是一首她二十歲左右的歌。
我認為這個線索就在最後一頁,遇到她的話,請代我向她問好。1975年,柴門ふみ來到東京,Bob Dylan發表了《If You See Her, Say Hello》
; 這也是他1978年
到東京演出的曲目 之一。
把歌詞改一改,根本就像是完治和莉香、或者健一和里美的故事(Dylan自己就
很常改歌詞 ),而且特別讓我想到莉香。雖然愛情故事和一首情歌有87%像,也是很合理的──但我覺得莉香值得這首歌。
遇到她的話,請代我向她問好:
If you see her, say hello, she might be in Tokyo. She might think that I've forgotten her, don't tell her it isn't so. If you get close to her, kiss her once for me. I always have respected her for busting out and gettin' free. Oh, whatever makes her happy, I won't stand in the way. Though the bitter taste still lingers on from the night I tried to make her stay. We had a break-up, like lovers often will. And to think of how she left that night, it still brings me a chill.
And though our separation, it pierced me to the heart. She still lives inside of me, we've never been apart.
謹以此文獻給連載後三十年的《東京愛情故事》,也希望《東京愛情故事 ~after 25 years~ 》能早日與台灣讀者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