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後,我轉乘兩班捷運前往位於木柵的母校,三年前天天通勤上學時,路線也是差不多的,不過此刻,我疲憊凌亂地和周身人群擠著,夏夜的悶熱,靜默的車廂內,台北半空的夜景,嘩啦嘩啦地走過。
在動物園轉車時,瞥見一輛小巴士,司機似曾相識,我與他對看良久,猶豫是否上前打招呼,綠燈車發動了,我看到車屁股上寫著輝哥的名字——啊,是啊,輝哥,在母校開校車、熱心而善良的輝哥,好久不見。
我坐上小巴士後一輛公車,看窗外街道晃過,生活四年的母校周遭,什麼店開了什麼還在,這裡一切都令人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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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書時,我和輝哥只會在校內小巴士見到面,他是固定開山上山下的校車司機,我是系所在半山腰的學生。跑堂上課、活動,時常坐到輝哥的車,他老是叼念我的裙子、褲子太短,他說最好的長度是到小腿肚;太瘦的女生也不好,女人最美是有一點點小腹。我在三分鐘車程的路上,坐在副駕駛座和輝哥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他很碎嘴,我一點都不介意,當他是父執輩的角色,有點囉唆得可愛。
我對小巴士以外的輝哥全然不了解,我對輝哥而言可能也是,不過,我時常想起那晚他將袖珍衛生紙包塞給我的神色,在我與輝哥之間,因而有超越乘客與司機之間的回憶延伸。
那一天,我在學校待到很晚,等一個人回來,等待讓我突然領悟到從此以後等他的人再也不會是我,某個瞬間世界分成他的與我的,沒有我們的,像閃電,我一人獨自在裡面。
我決心要走,我要趁他沒有看到等待的我之前離開。我年輕,但自尊心高昂,我不要他看見我等待的臉龐,我要將離去的背影留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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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稀記得,四月的那一晚,是梅雨季節的開端,入夜後的木柵山區果然下起滂沱大雨,我在山上宿舍旁等待校車將我接走。校車從斜坡後冒出頭來,滿車是結束夜間活動的學生,雨愈下愈大,車門開後,魚貫下車的人,直直走向舍房,燈光從窗簷漫出,房間裡的人們高談嘻笑,因雨而下降的氣溫,我一人最能明白。
那晚的校車是輝哥開的,上車後,輝哥看了我一眼,我一反慣例,坐到最後排的位置。晚上十點多了,下山的學生不多,整台車,我是唯二的乘客。
車門關上,我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哭了,壓抑乾嚎的哭聲,一個人在後排拚命流淚,我從後照鏡發現輝哥在看我,我因為我的狼狽而哭得更加不堪。雨在窗外,雨沒有停止的打算。
短短三分鐘車程,我感覺像是一路要去遙遠之地,多希望車子開過校門,車子越過馬路,車子上橋,車子駛在高速的風景,悲傷的事情都是雨滴,落在夏日柏油地上,瞬間就可以蒸發;輝哥開的巴士,今夜就帶我離去。
抵達校門口,我整理好自己,從座位爬出,塞著鼻音和輝哥道謝與晚安,平日聒噪的輝哥卻什麼也沒說,從方向盤後方的置物台上,摸出一包衛生紙遞給我。我握在手上,另一隻手撐傘,走出校門,穿過馬路,坐上往回家方向的公車。關上車門後,我哭得更用力,一路哭回家;我等待的人大概從不知道我在等待,不知道曾有一年,第一波梅雨來襲時,我曾花費許多力氣第一次為自己而哭。
那次之後到畢業前,每次上課跑堂,我仍時不時地坐上輝哥的車,他從來不問我那夜雨的事情,我為什麼傷心,我為什麼人而哭,他只是提醒我裙子的事情,向我說他老婆與小孩的種種,普通日常,瑣碎美麗,無有疙瘩前行。我一直記得那包衛生紙的厚度,輝哥無語遞至我手中,擦乾眼淚的我,捏住手心,知道有人將發動車子,我總有機會可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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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返回母校的路上,看到輝哥在校外開小巴士,有些詫異有些熟悉,開車的輝哥眼神疲倦,雖然沒有對到眼,但我想,他是看到我的了,我的裙子還是和二十歲時一樣短,沒有長進。但事隔許多許多年,在一樣的道路上與輝哥相遇,我多想告訴他,某部分的我不再和二十歲一樣了,今晚離開木柵後,我知道有人在家裡等我,我知道等待我的人不會讓我哭泣。
│原作刊登於《人間福報》副刊,2016/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