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11/14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釀選書】《一寸灰》(4)——住到笠智眾家

此次【釀選書】專欄與新經典文化合作,將於每週五刊載一篇上海作家毛尖新書《一寸灰》的書中文章,為期四週。
圖片提供:新經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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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尋找小津》中,溫德斯說:「若是讓我選擇,我寧願睡地板,在上面過一世,每天喝得醉醺醺,住進小津電影的家中,也好過給亨利.方達當一天兒子。」四十歲以後,溫德斯的願望也成了我的願望:住進小津電影的家中,或者更具體點,住到笠智眾家。
笠智眾,小津絕大多數電影中的男主角,從二十五歲演到八十八歲,從青年演到老年,但在銀幕上,他沒有一次挑動過觀眾的情欲或欲望。世界電影史裡,找不到如此純潔的男演員,他不是禁欲,他也不是自戀,他每天回家,說一聲「我回來了」,然後坐下吃飯,他笑咪咪地享受他的晚餐,跟他說點什麼,他也就回應幾個字,「這樣啊」、「嗯」、「是嗎」。他的表情,看夕陽時候和看朝陽時一樣,兒女不孝和孝順時也一樣,他好像是聲色不動地生活,兒子跟他說,媽活不過今晚了,他說「這樣啊」;朋友跟他說,該給女兒找婆家了,他說「哦,是啊」。他似乎是生活的原教旨主義者,他在電影裡的基本動作就是吃飯喝酒睡覺,他的日常生活從來不受任何事件影響,老婆的葬禮過後,我們看見他又在吃飯喝酒了,擱任何一部好萊塢電影中,這樣的男人不是冷血無情,就是別有隱情。但是,為什麼每次笠智眾一出場,我們就由衷地感到溫暖感到可靠呢?
看過一萬部電影,活了半輩子以後,寡言的笠智眾從千人萬人中浮現出來,沒錯,就是他。這個男人,他不像好萊塢男人那麼有範,沒有亨利.方達正邪皆酷的戲路,沒有亨佛萊.鮑嘉莫測高深的微笑,沒有卡萊.葛倫雌雄難辨的魅力,沒有,他沒有一點明星該有的眼神、手勢或腔調,甚至,連同期日本明星身上普遍的武士氣或浪人氣,他都沒有沾上一點點。說得絕對點,笠智眾是一個不散發男性魅力的演員,初次遇到笠智眾的年輕人不會把他放心上,我自己也是這樣。
是九十年代初吧,海外朋友帶來幾盤小津的錄影帶,當時我們哪裡聽說過小津啊,所以,大家懷著看大島渚的心情找了個錄影機,多少有些神祕有些鬼祟地召集了一幫文藝青年準備 high 一下,放映前,還有人興奮地鬼叫「要出大事啊」。實事求是地說,我們所有人都把《晚春》期待成一部《感官世界》,再說,這電影片名中還帶個「春」字,這樣,當小津的演職員表緩慢地在純白的佈景上走啊走,我們不是安靜下來,而是有點煩躁,「搞什麼搞啊!」
第一次和小津和笠智眾相遇的經驗因此有些奇特,雖然那天不少人其實都被《晚春》震動了一下,但當時大家劈里啪啦地忙著引爆自己引爆生活,笠智眾很快也就被我們甩在腦後。等到自己把青春殘酷物語經歷過一遍,重新在小津電影中看到笠智眾的時候,才發覺,他就是我們找了半輩子的男人。
滄海桑田,笠智眾不變,容貌不變,坐姿也不變。現代社會就像大島渚的鏡頭一樣令人坐臥不安,但笠智眾出場,穩穩地把前現代的氣場帶入銀幕,時針、腳步、呼吸,一切,重新找回節奏。而對於我們這種曾經把夢想寄放在周潤發梁朝偉身上的前文藝青年,笠智眾以生活的名義收編我們。生活千手萬手,他是觀音;道路千條萬條,他是羅馬,他讓我們明白,愛的最終魔法,是摒棄所有的手法和表演。
這是小津電影的真諦,我也把它看成最高形式的愛。

毛尖《一寸灰》
華語文學年度散文家 毛尖 ‧ 睽違 6 年最新作《一寸灰》 10.31 深情巨獻 達西很傲慢,伊莉莎白有偏見, 可他們走到一起讓人感到多麼幸福; 小津以生活的名義收編我們, 讓我們明白,愛的最終魔法,是摒棄所有手法和表演……
毛尖寫影劇、寫文學、寫人生。她擅於從銀幕與書本中覓得人所未見的線索,不著痕跡地將不曾發生關係的人事物全容納進一個個魔幻極短篇。 《一寸灰》收錄毛尖 76 篇隨筆,書名源自李商隱的詩句。一次偶然,毛尖聽到「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英譯:one inch of love is an inch of ashes,成語般的詩句以陌生的方式被打開,相思也以煥然一新的面貌來到她眼前。毛尖專欄遍及台北、上海、香港、新加坡等地,是第一位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的專欄作家,字藏機鋒並蘊含體貼生活的溫暖。如同毛尖與每部電影每本小說的邂逅,這部散文集為文藝氾濫的時代開創了觀影閱讀新視角。
張大春道:「批評家犀利的觀點總來自豐富的文本知識。能把評論寫得比作品好看的,只有毛尖。」 韓良憶言:「毛尖流利靈活丶世故聰明卻不油滑的語調,少有人可及。」 董橋讚歎:「連張愛玲怕也要探頭張看......」 李歐梵說:「毛尖的文字把我失落在電影院中的似水年華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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