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算錯的話,我跟著平山先生過了十一天。
而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還不知道。
即使如此,散場時我感覺觀眾都喜歡他,也喜歡這部電影的風格,但也有可能這只是一種同溫層偏誤,或許觀眾本來就是喜歡役所廣司或導演溫德斯才買票進場的。
喜歡這部片還有一個私人理由,我讀大學時就在聽Lou Reed, Velvet Underground, Van Morrison, Patti Smith的音樂。因此當我看到平山的外甥女叫做Nico時,不禁笑出來了。取這名字不知是否巧合,但Velvet Underground在1967年的首張專輯,就是跟德國模特兒兼歌手Nico合作,專輯封面是安迪沃荷(Andy Warhol)所畫的一根黃色大香蕉。
[底下微劇透,尚請斟酌,但看本片應該無礙吧。]
許多人總抱怨自己的生活一成不變,工作跟感情生活都很單調。
但平山先生就是過著重複的生活方式。他的生活做四休一,工作日清晨去住家前自動販賣機買一罐咖啡,開車上路,聽著六、七○年代搖滾錄音帶,認真打掃東京公廁,彷彿把免治馬桶和洗手台當成美術館的畫作般珍視,中午在公園吃三明治裹腹,順便用傻瓜相機拍下樹蔭間的光影,下班後去公共澡堂泡湯,去地鐵站旁的小餐館簡單吃個飯,睡前讀文庫本小說,晚上做夢。工作日出門他會帶上傻瓜相機,但不戴手錶,我猜是因為廁所清潔不方便。
重複的生活無從逃脫,讓我想起一部比爾莫瑞主演的電影《今天暫時停止》(Groundhog Day)。然而平山沒有無從逃脫的痛苦,他表現出存活在當下的喜悅。
休息日他會去神社參拜,去自助洗衣店洗制服,去沖洗底片也幫相機裝上新底片,二手書店買書。休息日出門他會戴上手錶。
精神醫學中的強迫症可謂「一個人的宗教」,患者有很多太過執著的行為、儀式或想法,自知過度或不合常理,但仍不得不去執行,影響生活功能甚钜。平山沒有強迫症,但他的日常透露出一種強迫特質:對細節的重視與確認,例如該帶出門的東西全都放在玄關,一眼望去一目了然,一回家這些東西又復歸原位,出門時就不容易出錯;生活常規不輕易改變,外甥女來拜訪,平山將床鋪位置讓給她睡,但他依慣例出門前必須幫植物澆水,於是怕吵醒外甥女而躡手躡腳,非常尷尬,我心裡想著回家再澆水也不會怎樣吧,何必如此堅持。但日本的職人文化本就帶有強迫的特質,不苟的細節追求堆疊出幾近完美的儀式感,井然有序的生活型態,其實是我欣賞的人格特質。
回到前面說的問題,平山一成不變的生活,如何能夠不無聊?
因為實際上並非一成不變。我幾可宣稱平山的魅力來自於全然的專注與覺察,那是禪意,或者用當代語彙來說得技術性一點,就是「正念」(mindfulness)。每天起床,推開家門,平山看著黎明的天光,滿足地微笑。因為他的專注,他會注意到環境的種種變化,包括樹葉縫隙之間撒落的閃爍陽光(即日文的木漏れ日𝒌𝒐𝒎𝒐𝒓𝒆𝒃𝒊),以此為樂。
用一行禪師的話,來形容平山的每日生活精神,再也貼切不過:
「每天早晨,當我們醒來時,有全新的二十四小時可過。這是多麼珍貴的禮物!我們都有能力選擇某種生活方式,讓這二十四小時為我們自己以及其他人帶來安詳、喜悅、幸福。」
「我們不必到他方遠遊以享受藍天,不必離開自己的城市,甚至無需離開自己所住的社區,就能欣賞美麗孩童的雙眸。就連我們呼吸的空氣都可以是喜悅的源頭。」
「一旦你逐漸養成微笑的習慣,可能就不需要借助外物的提醒,一聽到鳥兒歌唱或看到陽光透窗而入,你就會微笑。微笑幫助你溫和、體貼地面對這一天。」[1]
溫德斯說當初在構思平山這個角色時,首先僧侶的意象進入腦海。他接著聯想到一個朋友,加拿大歌手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因為他曾出家十年,柯恩跟他提過出家生活必須要做的事之一就是刷洗廁所。後來僧侶的意象逐漸褪去,由役所廣司來引領、創造並豐富這個角色。
所以我會聯想到一行禪師,其實有跡可循。上述的專注與覺察,並不限於日本文化,它可以出現在越南/法國(一行禪師)、加拿大/美國(柯恩),或是台灣,我們都可以如此自我期許。
全新的二十四小時這樣的心情,也正是片尾Nina Simone那首歌Feeling Good所要表達的:
這個舊世界也是一個新世界 And this old world is a new world
一個無畏的世界 And a bold world
對我來說 For me
……
這是一個新的黎明 It's a new dawn
新的一天 It's a new day
新的生命 It's a new life
雖然歌詞無比正面,但藍調曲式搭配Nina Simone的嗓音,我的感受其實有著隱性的酸楚,像是「不管日子有多痛苦,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這種複雜的質地。而役所廣司開車時臉部特寫呈現出百感交集,就像樹葉之間的光影一樣隨時細微變化著,喜悅與悲傷交織,眉眼之間有遺憾也有包容。
精神分析所說的「客體關係」,意指跟成長過程中「重要他者」(通常是家人)的關係,並內化為潛意識裡的關係模組;有些案主對待他人的方式宛如在對待一個「非人」的物品,此現象被分析理論視為某種破壞性驅力運作的結果。
可是,我們跟「非重要他者」或跟「非人」物品之間的關係,真的無足輕重嗎?這種人為劃分,會不會是驕傲的人類建構出來的不公平?
平山就不是這樣的態度,他發展出一些我姑且稱之為「微型聯繫」的關係。除了Nico出現的那幾天之外,他都是獨自過活,平常跟家人沒有聯絡。但他跟酒吧女老闆及其前夫、外甥女Nico、二手書店女老闆、流浪漢,都建立起相互關心、尊重的情感態度;甚至是跟不認識的公廁使用者,玩起圈叉井字遊戲,讓寂寞的靈魂獲得一絲慰藉。他把樹木、光影也當作朋友來對待,或許對破曉的陽光也是吧。然而他的姿態也可能遭到世人無視,例如公園廁所裡小朋友的母親急忙將之帶開,彷彿平山是不潔之身。
英國著名精神科醫師史脫爾(Anthony Storr)曾在其名作《孤獨》中論及這種「微型聯繫」。他認為我們都太高估人際關係的重要性,以為完滿的親密關係理應使人幸福快樂,如果不然,一定是這種關係出了差錯--這種想法似乎太誇張了,人際關係實在禁不起我們這麼倚重。對大多數人而言,較不親密且相當浮面的關係有其重要性。鄰居、郵差、銀行職員、店員等等與我們並不親近,但是卻讓我們意識到自己,我們對他們的生活通常幾乎一無所知,但如果他們消失我們還是會有失落感,因為這樣的關係中有著「對彼此存在的承認,以及因此而來的某種肯定(即使只是些微而已)--肯定彼此多少都交互地促成生活的形態」。有些人就以工作和較浮面的關係為基礎,過著恬靜且滿足的生活,因此「親密的依戀之情,只是人生繞著轉的『一個』軸而已,不見得是『唯一』的軸。」對作家、作曲家、畫家來說「獲得某種新的領悟,或有所發現時,是最有意義的時刻;在這種時刻,他即使不是絕對,也大半是獨自一個人。」[2]
平山先生給我最大的啟示,就是如果用心對待生活周遭種種「微型聯繫」,即便沒有親密的依戀之情,或許可以自己織成一張有回彈力的網,必要時將自己接住不致墜落。平山孤獨卻不寂寞。
平山跟酒吧女老闆的關係令人玩味,他意外看見她和男人相擁引發心酸,跑去買啤酒買香菸,這時候完美人設有一點崩解了,觀眾瞥見平山還是有想接近女性的曖昧欲望,常規暫且被扔到一邊去,但無疑這才是人性的真實,平山畢竟不是禪師啊!導演不想要觀眾將之理想化。
「我們不能期待一個人永遠像盛開的花朵般美好,也要去瞭解他或她花落凋謝成為垃圾的那一面。」一行禪師如是說。
1.溫德斯說打從一開始他就覺得平山這個姓很熟悉,後來知道《東京物語》裡的笠智眾就姓平山。這又讓他再次跟小津安二郎連接起來[4]。
2.到底《我的完美日常》像是劇情片還是紀錄片?溫德斯說雖然有劇情片的元素,但拍攝手法接近紀錄片,用簡便的器材跟著役所廣司拍,有時候役所廣司要做甚麼事他事前並不知情。他覺得在電影中若是有過多的「故事」,會是一場災難。他反覆思索,平山擁抱妹妹這一幕,會不會太過了?但最終決定保留。他認為「家庭」就是小津的場子了。
3.偉大的電影,會改變我們觀看的方式。大膽地說,電影中發生的事,並不是每一次看都相同,那取決於誰在看、怎樣看,故事可能因之改變,或者說改變了事物如何被感知。溫德斯每次在影展現場跟許多觀眾一起觀賞,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
平山先生看來很溫柔,但他顯然拒絕了很多人或事物--這包括階級與家庭,主動選擇東京公廁清潔工這樣的生活狀態。
但他也執意保留自己的興趣,儘管會被視為過時。他誠實遵循自己的價值而活,而不是根據FB、IG上的風向,或網路上充斥的專家意見,或網紅的推薦,或是占星學、MBTI、塔羅牌、風水卜卦等等來決定自己的人生。
「下次是下次,現在是現在。」
所以過去就是過去。
我們所能掌握的,說穿了只有現在。需要的配備都已俱足。一個人,在當下,重新開始。
又天亮了,祝福你有完美的一天,無畏的一天。
[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導演溫德斯Wim Wenders,役所廣司主演,日本/德國,2023,役所廣司獲第76屆坎城影展最佳男演員獎。]
[1] 一行禪師:橘子禪。方怡蓉譯,橡實文化出版,2008。
[2] 安東尼史脫爾:孤獨。張嚶嚶譯,知英文化出版,1995。
[3] 內容出自溫德斯導演關於本片的系列訪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rtwl8xN_PE&t=170s
[4] 溫德斯1985年執導一部紀錄片電影《尋找小津》(Tokyo-Ga),主要介紹日本黑白片時代名導演小津安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