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30|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武俠故事》第一一五期

    (圖片轉載於奇幻基地臉書)
    (圖片轉載於奇幻基地臉書)

            《巫王志》

    沈默說法
    近來,如火如荼修改預計明年上市四十餘萬字長篇武俠,再加上為生計,不得不四處接案,無餘力旁及《武俠故事》。今期只能將先前發表於《OPENBOOK閱讀誌》、【奇幻基地臉書網誌】的兩篇書評,拼結一體,混水摸魚上場。尚祈諒解。

    【武俠瘋】:

    〈當武俠退場以後──閱讀鄭丰《巫王志》〉

    沈默/寫
    進入二十一世紀,武俠小說在台灣一邊有著更深層次的演化(主要是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誕生,推動武俠奇經異緯的大改造大進擊),但一邊在市場銷售上慘澹得窮乏無津──能暢銷的唯黃易、喬靖夫、鄭丰三人耳。
    鄭丰武俠,我鮮少討論。一路以來,我雖喜歡她對亡國者、罪犯(通緝者)、盜賊、刺客、妓院等行當、邊緣人的細膩摹寫,然其立意趨近年輕閱讀口味的意圖、非平淡淺白不可的文字操作、對情節的強調,都與我大不相同,故少提及。
    唯她能夠使武俠再有風靡之日,已是功德,對這位同行,我只有感謝。
    直到2015年的《生死谷》,我才對鄭丰有更多的興趣。主要是《生死谷》清晰無比地展露出以武俠載體重寫《蒼蠅王》經典和《飢餓遊戲》之類奇幻小說的意志力。
    恰巧的是,2014年我的《在地獄》出版──這是一本致力鎔鑄多種類型小說主題的武俠,包含生存遊戲、漂流、奇幻、神怪、反烏托邦等,如《魔法活船三部曲》、《飢餓遊戲》、《移動迷宮》、《分歧者》、《大逃殺》、《肅清之門》以及愛倫坡驚悚小說,當然也不可能錯過嚴肅文學名著如《蒼蠅王》、《少年Pi的奇幻漂流》、《魯賓遜漂流記》、《仇敵》等。
    奇幻殆無可議地是《在地獄》與《生死谷》的共同關鍵詞。
    顯然鄭丰與我不只是同行,還是奇幻小說的同好。而2017年發行的《巫王志》,則是鄭丰全面性轉向奇幻的第一擊。於此,我也有種哀傷,連被冠上亞洲最暢銷武俠女作家之號的鄭丰也一腳踏進奇幻文學,終究是武俠式微啊。
    ☉古歷史與奇幻何其相似
    認真講起來,鄭丰先前作品沒少過奇幻元素,比如說《靈劍》有靈能(類超能力),兩年前《生死谷》層層疊疊關於殺道、石樓谷、如是莊的設計,亦充滿反烏托邦小說的魅力,還有會依據人的心念而改變實相的生死谷,種種凡此。
    唯新作《巫王志》更是進一步的奇幻化──鄭丰用了玄幻的體例去寫歷史寫武俠。寫殷商,本就罕見了,她還不是寫較為耳熟的《封神演義》商周之際,而是寫第二十二代王武丁與其諸子故事。讀她寫陌生而遙遠朝代的風土文物,本身就很像是奇幻經驗了,更何況鄭丰還大量填入宗教信仰、王宮日常的細節描述,更增神異之感。
    單單舉卷一第四章為例:「『鬯小臣』乃是商王宮中專職調煮鬱鬯之人,這時只見他在后室中央忙了起來。他先取過一束新採的紫色鬱草,放入玉臼,以玉杵搗碎,接著將鬱汁倒入金盉中,點燃柴火,以小火烹煮;煮滾之後,他將鬱液倒入金壺之中,再將以新黍釀製的美酒『鬯』倒入金盉中,以小火烹煮了一會兒,不等鬯煮滾,便將煮過的鬱液和鬯一起注入一只金卣中,兩者份量調得仔細而勻稱,製成聞名天下的『鬱鬯』。」鬯小臣所為大抵就是現今的釀酒、調酒。此段即可見得鄭丰對商朝生活有相當程度的資料收集與研讀。
    奇幻小說的其中一個鮮明特色,在於必須清晰至立體也似的虛構出一套文明與歷史來。這也是讀奇幻的最大樂趣。真正讓我享受的,往往不是那麼魔法神奇如何之如何,而是書寫者要怎麼逼真地構築錘鍊栩栩如真的現實。《巫王志》一方面有所本(商朝文物),但一方面又竭盡所能想像重現著與怪力亂神同在共生的殷商文明實景。
    中國本有志怪小說的傳統(如《山海經》、《搜神記》),而神話感應妖怪變異等等在《巫王志》遍處皆是。奇幻小說常見的巫術(如變身、鬼影)也沒有缺席。鄭丰該是有意識地使兩者合而為一不分彼此,所以《巫王志》一邊類似於奇人異獸描寫但又可以是遠古地理民族誌的《山海經》,一邊又與西方奇幻【地海傳說】(法術、真名、創世真語與龍)、《刺客正傳》(精技與宮廷鬥爭)、《迷霧之子》(鎔金術與永世英雄)等系列有相仿之處。
    鄭丰在史實裡帶進奇幻技藝,在虛構中填入商朝民俗風土,顯然別有企圖。
    我以為,她正試圖穿過虛構與紀實的界線,一如喬治•馬汀根據英國玫瑰戰爭史實進行擴大化處理的《冰與火之歌》,一如《怪獸與牠們的產地》意在言外的講述誰是怪獸誰又是人,一如娥蘇拉•勒瑰恩在《地海故事集》寫下的:「……畢竟,過去事件只存在於記憶,而記憶是想像的一種。事件是真實的現時,但它一旦成為當時,之後的真實便完全操之在我們,依憑我們的精力與誠實。若我們允許事件自記憶消退,那麼便只有想像力能重燃它一絲隱微餘光。」
    被冠上女版金庸之號的鄭丰,也許嚮往著能成為東方的娥蘇拉•勒瑰恩哩。
    ☉令人深沉不安的道德選擇
    人性選擇,是武俠最吸引我的部分。
    武俠就是怎麼讓人變成人、擁有深沉不安道德的文學。
    昔日大多數武俠最麻煩也教我後來甚是不耐的地方是,筆下那些人物往往是沒有選擇的,好人是天生,無論遭遇什麼事,就是會自自動地符合正義,好像正義是天然的一定如此的,反派也通常一腸子的壞到底,貪婪就是貪婪,邪惡就是邪惡,沒有些微片刻反轉過來。人並不真的去相信什麼去選擇什麼,是我對前輩武俠人們的最大不滿。
    人的選擇是很複雜的,從來都不是明明白白的,從來都是此一時彼一時、必須長期去對待去堅持的,才或有可能理解或抵達的。而娥蘇拉•勒瑰恩如此憂鬱於奇幻的商品化:「令人深沉不安的道德選擇經過篩選裝飾,也變得可愛、安全。」何止奇幻,武俠亦然。在過往武俠黃金時期能夠利益最大化的時代,武俠並不真的討論了令人深沉不安的道德選擇。
    來到此時此刻,當代武俠人反倒能夠針對此一部份作出更多的思索與反省。
    鄭丰也走在這個行列裡,所以《生死谷》寫:「裴若然無法明白野人的話,只能循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因此我相信什麼,這山谷便會變成我所相信的實相。』/野人再次搖頭,說道:『不,不是妳相信什麼。而是妳選擇什麼。』」所以《巫王志》卷三天巫將天藥(長生不老)交給子嫚時說道:「只因為我身為商王大巫,偏見太深。如今我已是天巫,更不適合挑選聖王。人間的事情,還是應當由人來解決。」
    鄭丰將武退回到最原初的定義(也就是暴力與戰爭),而俠則是不忍之心,一種仁愛的表現,如活在人牲獻祭天帝先祖先王風俗裡的王子曜之覺得噁心和痛苦:「……然而他眼見婦鼠和子辟以一己之私命令井戍凌虐羌女,逼迫她們變身為羊,好將她們吃了以滿足口腹之欲,半點沒有絲毫虔誠恭敬可言,完全出自暴虐嗜血,殘忍好殺的私心。……這是邪惡的,是錯誤的,是不可原諒的。」
    再加上天巫應承天帝要絕地天通(也就是斷殺人與天帝的神祕感應與聯繫,因為人的野心與慾望無盡擴張,獵獸殺巫後,就會欺鬼凌天),換言之,就是讓人只活在人間裡,而不能跟天地一體。
    是啊,人間事,還是得讓人去抉擇去決定。
    此外,鄭丰選「商」人作為絕地天通之時,也很令我在意。不是夏朝,不是大周,偏偏就是商代──商是什麼呢?當代,商不就是資本主義?而資本主義過度開發、無止境貪婪地塗炭地球的淒絕慘況,不都是人盡皆知的嗎?還有,《巫王志》裡動物與人的關係從親密無分(炎黃子孫遠祖黃帝是島一般的巨龍,另外堯、舜也都是龍族)走向彼此為仇敵,無可化解。商人敵視可以變身為獸的方國之人,甚至也仇巫,族類意識型態明顯。很難說這些不是隱喻,沒有指涉著我們所處的現實。
    ☉奧祕的消散
    鄭丰寫《巫王志》,應受了不少Ursula K. Le Guin的影響,譬如成為舉世諸島之大法師格得的雀鷹跟變鳥的子曜(商王祖庚)為巫王,子曜生魚婦這件事也跟《黑暗的左手》寫的「國王懷孕了」異曲同工,還有因詛咒而生的鬼影,不也與《地海巫師》緊追著格得的黑影類似?子嫚的勇氣與追求自由,也讓我想到《地海古墓》受訓為峨團陵墓第一女祭司阿兒哈的恬娜,小巫子載(商王祖甲)亦有《地海彼岸》王子亞刃的味道。另外,隔離生、冥兩界的生死之門以及龍族,在【地海傳說】系列則為一道綿延的石牆分隔生死,而龍是創世者云云。
    但鄭丰主要有自己想做的事,她將殷商史實、中國古神話轉化、安插到奇幻領域,形成另一種寫法。《巫王志》裡的巫術場面,也不是特別神奇繁多,比較是全能通達的概念,一種連結三界(天、生、冥)和萬事萬物的能力,例如子曜學巫:「……不斷嘗試探索各種不同的蟲魚禽獸。如此十日之後,他終於能夠隨時隨地將心思伸展出去,與四周的諸般生靈連成一片,清楚了牠們的想法,感受牠們的喜怒哀樂,並能控制牠們的行動。……」
    關於巫術的展現,鄭丰顯得興趣不高,恰如同奇幻大師Ursula K. Le Guin所宣言的:「我們內在的黑暗,無法藉由揮一揮神奇的刀劍而抿除。」《巫王志》寫的也就是一段黑暗史的凝視與想像,那是神、巫、人、獸、鬼共存的混亂時代,殘暴無人性是普遍的常在的狀態,當時強調的是必須生存下去的暴力,所以有各種人牲(以人為牲禮)的恐怖儀式。
    鄭丰要探究的實是,人如何渡過神力魔法充盈的景幽暗觀,擺脫曖昧不明善惡難分的癲狂局面,從而創造仁與聖的可能。她對人的起源的說法是:「最初是因為獸羨慕天神,不甘為獸,於是努力尋找各種方法,讓自己變成近似天神的形貌,有不少禽獸成功了,以天神的形貌出現在地面,那就是人。」至於巫則是:「人出現之後,不甘居於生界,希望到天界和神共居一處,因此搜索發明了種種巫術,並找到了各種天梯、神樹、神山等,好讓自己進入天界,與天神溝通交流。這些能夠通天的人,便稱為『巫』。」
    易言之,進化的發生,肇始於變為神的渴望,從獸到人,又到巫,而人、巫的能力愈來愈大,進而威脅到天界,因此天帝才想要絕地通天,讓巫術與巫者滅絕。這就意味,此後,方族人再不可能變身,人是人,禽獸是禽獸,涇渭分明。
    可有趣的是,鄭丰筆下,方族人又有不少想要變身為野獸:「……他們變身為鳥類後,慣於在空中飛翔,自由自在,很多便再也不想變回人身了。我聽說許多鷹族中人甘於永遠呈現鳥身,已失去了人的心智,完全忘記了自己曾是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夠變回人身。……做禽獸往往比做人容易。方族之人能夠選擇,時候一久,便都選擇較為容易的路,繼續做禽獸去了。我們度卡族人卻不這麼想,做人即使辛苦,但至少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這裡就逐步推演出人的價值,也就是對自由與命運進行思索,與盡可能的控制。
    此外,鄭丰還寫到,鬼方的人悉數自盡,變成鬼以後,在冥界裡一樣保持鬼方日常生活的模樣,而醜方之人則是被御龍族巫術放入一粒小小的珍珠,「……鬼方選擇全體進入冥界,醜方卻選擇了更極端的途徑,他們選擇全數消失,所有人的心智都只存活於虛無的幻象之中;在這幻象之中,都城永遠宏偉壯觀,事物永遠美好潔淨,人民則永遠青春美夢,快樂無憂。」
    醜方對美的執念,讓他們建構出幻影也如的文明,鬼方對永生嚮往,到冥界卻仍維持生活假象,兩者皆諷刺已極。鄭丰藉由方族的集體選擇,反向闡述人對看不見的世界與力量的莫名崇拜,而最終就通往巫術大滅絕的境界。
    ☉神聖的邈遠
    說起來,《巫王志》卷一到卷三於2017年7月出版,而巧合的是,同一年9月,周芬伶也出版寫了十年的《花東婦好》,這裡的花東可不是指台灣的花東地區,而是70年代在河南安陽殷墟花園東方出土的婦好墓葬。
    周芬伶跨越了三個時間帶,以善戰巫女婦好、琉球王妃愛沙以及白色恐怖時期的姑姑寶惜、姪女品方等去寫女性史、家族史的劇烈變動。她對婦好充滿理解與同情,並寫下這樣的結論:「周人滅商,其中另一個的目標是滅巫,尤其是女巫智簡國,而婦好不幸成為最大的犧牲者,她的死去,是邑商商婦的美名的高點,也是衰敗點,更是子國勢力的瓦解點,自她死後,白巫女遠颺,女性與母系之國衰微,男性與父權將捲起更大的腥風血雨。」
    亦即,商周之戰,在於信巫與反巫、女力與男權之爭,周芬伶無疑是把巫的消逝,推向性別大論述,別有他指。鄭丰則是讓巫直接絕滅於殷商,講述人類逐步終結敬畏天地,回到本身,設法養成智慧、仁愛、和平等價值。兩人同用了婦好,但立場、論述略有不同。鄭丰的焦點集中在人之所以為人的歷史進步論──因為心知肚明世間巫力快速消減,所以最後的巫王子載開始將祭祀的功能導向為禮,也就暗喻後來崛起將取而代之的周了。
    而鷹族之王矍鷹(商王虎甲)最後幽憤變身為鷹形巨石,且見證生死之門之毀與絕地通天的子曜、子載仍舊沒有決定天藥該給誰,是以人間聖王也就不存在了。
    神聖皆已逝去。寶變為石,去聖邈遠。人間歷史的現實繼續進擊。
    是故,《巫王志》也就有以小說除魅的用意,將怪力亂神封阻在外,這也是讓奇幻諸事在奇幻小說類型予以終結的一擊。當巫術魔法等奧祕都不在了,人才能用自身之眼,自身的能力、思維與情感踏實地活在世間,不依不靠,孤獨圓滿。
    而《巫王志》近似於Ursula K. Le Guin【地海傳說】系列的魔法少年成長史記述,但它的根骨是武俠語言,加以雜揉殷商歷史事件,完成奇幻小說的變體,同時也回歸到《山海經》志怪小說的傳統。如果說,《生死谷》是鄭丰藉由歐美反烏托邦小說成全中國武俠小說的演化,那麼,《巫王志》即是反向操作,將商朝的歷史、神話帶進奇幻世界,促進此類型的中國化。
    或可這麼定義,體現東、西方通俗類型的衝突與融合,正是鄭丰小說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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