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巴士約莫6點25分抵達新宿,東京雖冷也並非難以忍受。出了新宿站後,我在麥當勞休息片刻,想清楚接下來該前往何方,卻仍沒有明確的想法。沿著新宿的大路一直走,來到歌舞伎町,由於時辰過早,商家皆未營業,三三兩兩的人群甫從店內走出,準備搭乘計程車。我的一日方才開始,他們的一日卻才結束,或許不久之後又得重揭序幕。街上的廣播持續以三種語言放送,提醒遊客注意不法的拉客行為。清潔隊尚未來臨,路上滿是菸蒂與垃圾,偶爾還能見黃褐色的嘔吐物。
為了尋找花園神社,在四處搜索了好一番功夫。花園神社背向繁華的歌舞伎町,面向廣闊的車道。時序雖已年末,仍處處可見黃銀杏樹。早晨的神社僅有少許人跡,整座城市都還在逐漸醒轉當中,兀自整理顏面以迎接稍後的來客。我們造訪城市,記得城市的熱鬧繁盛紙醉金迷,然而我喜愛的恰好是其反面,晨起的清爽感。勃勃的生機都在此時蘊發,安靜中又總是悄悄騷動著什麼,按捺不住的脾性,野馬自鼻翼噴出蒸騰水氣,沸騰血性即將出柵。莊嚴的神殿,背倚著風華,或是花園神社最饒富趣味的地方。
抵達澀谷的時候,漸漸可見零星的人群在百貨公司前聚集,等待開店的時刻。手提厚重行李,加上位子窄小難以入眠的夜間巴士,疲勞逐漸累積。我隨意挑了一間咖啡廳稍坐片刻,順便規劃待會的去向。
對購物行程不大經心,挑了離澀谷最近的NHK,或也能算是個可造訪的景點吧,便一路踅轉過去。那日適逢NHK吉祥物多摩君的20周年紀念,免費參觀。參觀的人有老有少,為數不少。裡面陳列許多NHK曾經播映的電視劇和動畫。像是日本人的集體文化記憶,即便未必每周收看固定時段的節目,它的存在本身便標誌了某種時代,個人的時代,過去的青春,曾經花擲在它身上的時間。而這或也是人們造訪的原因。遊覽當下,眼前陳設勾出自身記憶,它是一道由追懷鋪成的時光長廊,彼此互文,彼此注疏。當記憶形成之時,即參與了懷舊的時代建造工程。
抵達豐洲市場,已是下午兩點許,天氣轉陰,偶爾微雨。毫不醒目的蒼白外觀,以及空氣中的海水鹹味,都使我聯想起旗津。相似的陰天,相似的蒼白,相似的雨,彷彿整座地域皆為海水醃漬,因脫失水分而被縛印在某個蒼老的當下。
旅客如織,碩大的建物裡僅有少數店家營業,自築地市場遷移過來的老牌店家人滿為患,然而因過度新穎及清潔而散發的陰冷氣息反倒讓整幅景致顯得慘淡,有種置身於無菌實驗室的疏離感。
搭乘百合海鷗號,在同一條路線上來回穿梭,沒有計畫好的目的地,遂也不覺得特別失去。冷靜地出乎意料,一個人不再成為問題。漸漸連心境都像是個漫遊者。
預計七點燃放的煙火大會,約莫六點相機架便在海岸邊排排立好。我沿著岸邊走了一圈,選定好位置後,便開始等待。中午過後便未再進食,我從背包拿出超市買的菠蘿麵包,雙手凍得笨拙。身旁的情侶延延綿綿地聊著天,說著我不甚熟悉的語言。我們都在等待相同事物。這樣的念頭使我與他們產生某種革命情感的親密。
城市使人迷惘。這種說法常見。到東京親眼見識人流之後,才曉得這種說法的其來有自。擠沙丁魚般的地鐵,在站與站的開闔之間,人只能彷彿漂流木般被人潮推湧到一方,再湧向另一方。身體失去座標,連帶心靈也產生位移。複雜的地鐵路線,轉乘再轉乘,若在思緒之間不小心遺落目的地,便會陷入不知去向的恍惚。我要去哪裡。我要去哪裡。一座龐然大城便是巨大隱喻,日常的往返都能成為惘惘的威脅。
聖誕假期,舉目所見皆為愛侶,卻不再感覺自己的形單影隻是種格格不入,反倒因看見質實的陪伴而溫暖起來。欣羨,嫉妒,遺憾,匱乏,質疑,過去曾有的,如何全都消泯無蹤。我是否不再將快樂託付予另一個人,相信自己也值得擁有快樂的權利;或我僅只是適應,卻遠遠算不上滿意。究竟快樂是什麼呢幸福是什麼,這些詞彙是否存在真實人相,或只是發明而出以作指認的空中樓閣。終將此生,人們是注定夸父逐日毫無止盡地追尋,或柳暗花明得有分曉的一日。
身後流盪起音樂,幾秒後一場花火便在夜空燃燒起來。
七彩大橋在遠方矗立,海上船家燈火如如不動,一朵又一朵的金色蒲公英在夜幕盛開又凋謝,盛開,又凋謝。向上垂直發散,弧線墜落消逝。華美地令人眩然欲泣。
最後一道煙花消失在夜空之際,周圍響起了掌聲,遊人開始行動,冷風吹不走欣悅的情緒,走回地鐵站途中,此起彼落皆是對花火的讚賞。
海上遊船陸續回航到泊口,彩虹大橋在東京灣的晚風裡依舊。
我是幸福得如此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