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存是成就人生一切意義價值的先決條件,那麼死亡便標誌著人再也無法成就更多的人生意義價值。如果人自覺一生並無太多意義價值想成就,死亡對他來說不算是一件大事。然而,人尚有許多意義價值想成就,想買車買樓,娶妻生子,看著兒女長大,死亡就教人擔憂、恐懼,長生不死、延年益壽一類荒誕思想應運而生。
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說:「死亡和我們沒有關係,因為只要我們存在一天,死亡就不會來臨,而死亡來臨時,我們也不再存在了。」人根本無可能親身經歷死亡,因此無需害怕死亡。蘇格拉底在《申辯篇》中甚至形容死後世界:「死要麼就是一場沒有夢的睡眠,那顯然很好,要麼就是靈魂移居到另一個世界裏去。如果一個人能和奧爾弗斯、和繆索斯、和赫西阿德、和荷馬談話,那他還有什麼東西不願意放棄的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讓我一死再死吧!」
然而,人未必畏懼死亡本身,或擔心死後世界是如何恐怖,而是怕它不知何時到訪,打斷了自己一直以來對人生的種種規劃、部署。試想死亡在人的壯年 / 晚年到訪,差異可以很大。我等候了心儀的人很久、在職場奮鬥很久,現在因為死亡,一切都化為烏有,如何甘心?
儘管儒家教人「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佛家教人看破紅塵之虛幻不真以放下執著,這些理論對平常人來說無疑是薄弱無力的。如何方是平常人面對不知何時而至的死亡之正道?這是一個深刻的問題,也是柏拉圖「學哲學就是學習死亡」的意思。
倘若分析死亡現象的特徵,我們會發現:
(1) 死亡的來臨是不可預測的;
(2) 死後世界的不可知的;
(3) 死亡是不可被感受體驗的。
針對 (1),有人可能反駁:「癌症病人是例外。」可是,癌症病人就算知道自己快將死亡,其仍不知死亡來臨的具體時日。
針對 (3),有人可能從親友及自身「死過翻生」的經歷,指死亡時會聽到雜音、生前種種會像電影般再次放映、靈魂可自由飛翔......但一來這無法被科學客觀證實,二來彼之感受體驗和我的不一定完全相同。如是,死亡對普遍的人而言,仍是不可被感受體驗。
由於這三種特徵,孔子才會說:「未知生,焉知死」。死亡是如此模糊朦朧,何不在意清晰可知的人生?不過,仔細地想,孔子的話是有問題的,模糊朦朧的「死」終有一日是會侵入「生」,並中斷「生」的。假如真的知「生」,「死」多少不可不知。
存在主義 (existentialism) 對死亡的見解似乎最允當。按照現象學方法,它不去描劃死後世界,也不另開一層安頓人惶恐不安的心靈,它直接告訴你,死亡就是不知何時而來,猶如你不知何時出生。人出生是無緣無故被投擲至這個世界,人死亡就是無緣無故在這個世界消失。覺得很荒謬?這就是人生的實相。「如何面對死亡?」其實更好應該思考「如何在荒謬的人生中活著?」人生是荒謬的,無章法、無理路的,還要規劃嗎?還要等候嗎?還要追求嗎?何不安於現狀,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活在當下?一日一日都過得開心有意義,死亡要來,就任它來,我已無悔了。
中國思想中有近似存在主義者,要數魏晉之際的「竹林七賢」。嵇康流連竹林,顧日影而彈琴,拒絕出仕,不是因為什麼「不仕無義」的道德氣節,而是他珍惜現有的生命,對死亡有真正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