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08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維斯康堤-極盛貴族惡之華】【Part 3.】「米蘭女王」母親影像

    (製圖:Yo Chen)
    (製圖:Yo Chen)
    我為何沒有生下一坨蛇,也比養育這個賤東西還好!
    波特萊爾,〈祝禱〉,《惡之華》

    〈世界日報〉記者法蘭斯瓦於維斯康堤家族百年別莊,從高聳大廳的一邊望過去,可見一個大理石門框住的湖光山色,隱約見到號稱「世界最美」之義大利科莫湖,青玉波光蕩漾。「這座度假城堡,是我母親送給父親的禮物…」近七十歲的維斯康堤,坐在輪椅上,看著桌上一張母親的老相片:一個風姿綽約的少婦,穿著美好時代 Belle Époque 最高雅的流行時裝,帶著寬廣有形的花帽,垂下神秘朦朧的面紗,身上盡是低調奢華的頂級珠寶,看似不看,臉迷濛地朝向鏡頭。「這張照片簡直就是《魂斷威尼斯》中的母親翻版!」法蘭斯瓦驚訝地說。「Piero Tosi 在為這部電影做服裝的時候,那時他已經和我合作了五、六片了吧,包括最難做的《浩氣蓋山河》,他像我肚裡的蛔蟲一樣,有時甚至比我還先知道我要什麼。他主動找了我的母親照片當作參考,所以施雲娜·曼卡諾在試裝的時候,我好像看到我母親再現,整個電影的氛圍,剎那就呼之欲出。」維斯康堤沉浸在回憶中說道。「很多影評人認為《魂斷威尼斯》裡的作曲家有導演自傳的影子,我個人卻認為,達秋一家人在麗都海濱出遊,不但如您一直想拍的《追憶似水年華》中,巴爾貝克的海濱大飯店情境,更是導演童年與母親回憶的一種再現吧,是否此為《魂斷威尼斯》自傳色彩的另一個面向?」法國記者問道。「我常說,這部電影完全並不是我按計畫、刻意找來拍的,而是它以數十年耐心等待,直到所有條件成熟了,毫不勉強,水到渠成。我始終覺得這個作品回答我身為一個藝術家面對死亡的問題,但是您提出的母親回憶,我倒是覺得非常有意思,彷彿電影又回答我人生初始另一個重要問題…」導演陷入了過往苦甜交錯的回憶…

    • 「女王」母親再現-羅美、克勞迪亞和施雲娜
    《魂斷威尼斯》這部似乎沒有什麼劇情的電影-一個作曲家在水都一個不小心,心臟病發作葛屁了,卻展現了一系列耐人尋味、名列影史的謎樣角色,除了狄鮑嘉飾演的臨老入花叢的禁慾藝術家,宛如希臘大理石雕像、少年禁愛的達秋,更有義大利熠熠發亮女星-施雲娜-飾演的戴面紗母親,宛如不可冒犯女神優雅高貴,沉靜不語,永遠帶著一種神秘存在感。電影宛如普魯斯特《在繁花少女身旁》的大飯店貴族生活情景,盛裝的母親伴隨著家庭教師、僕人,浩浩蕩蕩帶著小孩出遊,行跡歐洲最高級旅店,這也是維斯康堤的童年生活日常。
    若維斯康堤的父親出身為義大利最古老顯赫、卻有沒落危機的貴族,其母親則出身於新興的中產階級,家族白手起家,於工商大城米蘭建立最大製藥工廠,累積其富可敵國的實力,以至於最美麗的科莫湖邊,大興土木建起當時最奢華的度假別莊,而維斯康堤的母親-卡拉,為此炫耀城堡的唯一繼承人。貴族的名號加上中產階級的財富,維斯康堤家族在米蘭叱吒風雲,不但於城內坐擁百年王宮,於史卡拉歌劇院有專屬包廂,城外還有家族城堡和度假城堡。維斯康堤童年歷經第一次世界大戰,於戰事吃緊之際,維斯康堤一家「共體時艱」,最後「只保留了十五個僕人」。
    維斯康堤的母親雖於藥品工廠「化學酸味」長大,卻接受最優雅的音樂教育,可說傳承其家族不斷演變的邏輯,若卡拉的祖父胼手胝足、從無到有建立起製藥王國,她父親一代卻轉向音樂興趣,成為威爾第和普西尼歌劇的關鍵支持者;也似乎因為這層音樂淵源,卡拉與維斯康堤兩家族益發親近,因後者不僅為建立威爾第歌劇神聖堡壘-史卡拉歌劇院的奠基者之一,更長期為劇院管理階層主席。維斯康堤父母聯姻不僅結合米蘭最顯赫的兩個家族,更讓其母親以其高超音樂品味與極緻優雅身段,成為「無可爭議的米蘭女王」。
    維斯康堤電影中的「母親-女王」形象可說光彩奪目,還是陰魂不散-導演交付其最心愛的三個耀眼明星,來演繹其母親卡拉魂牽夢縈的影像:羅美·雪妮黛,克勞蒂亞·卡蒂納和施雲娜。維斯康堤早王家衛三十年,以非業界常規的十八月的長期拍攝時光,醞釀羅美詮釋《諸神的黃昏》奧匈帝國伊莉莎白,如此一個名列歐洲最有權勢的皇后,如何呈現為一個平凡真實女人私密生活的微妙日常。在《浩氣蓋山河》中,義大利導演將豔星克勞蒂亞,從土豪女兒的鄉土野性,煥發成晉升貴族的華貴野心,導演更讓克勞蒂亞在《暴力與激情》中演出驚鴻一瞥的一分鐘,一個揭開面紗的神祕華貴女人-維斯康堤的理想母親原型。於《魂斷威尼斯》中,維斯康堤的母親形象可說得到最細緻的發展-以不慌不忙的日常結構,不需任何戲劇動作,甚至不用發任何一語,施雲娜展現一個母親滿足自身的神秘存在。
    記者法蘭斯瓦看著桌上導演收集的卡拉的老照片,不禁問道:「您的出身,是否讓您不斷想改編普魯斯特和湯瑪斯曼的作品,因為這兩個作家都和您一樣,都是來自頂層貴族階層?」維斯康堤冷峻的臉笑了一下,回答道:「這樣的說法很有趣,但是或許還要加上一個細節,這兩位作家和我自己,都關注一個主題:貴族如何沒落… 這或許是《魂斷威尼斯》想要表達的,最優雅、完美的貴族美學,如何邁向消逝…」

    • 非常母親-法西斯之馬克白夫人
    法蘭斯瓦繼續看著卡拉華貴又冷峻的舊相片,嘗試觸碰一個可能敏感的問題:「您電影中的母親形象,似乎不見得都是正面的…」維斯康堤如老鷹的臉龐,帶著銳利殺氣看著法蘭斯瓦,空氣頓時凝結,導演僵硬的肌肉慢慢緩解下來,接著說道:「我可以說花了一輩子的時間了解我的母親,一方面她是我見過最優雅的人,一方面卻是最嚴酷的;一方面她代表歐洲最精緻文化的結晶,另一方面,她的家族卻於第一時間支持法西斯…」
    米蘭作為墨索里尼最重要的發跡地,不僅有極右民粹支持,更重要的是,有富可敵國的大企業支撐,為確保遏止共產黨工人奪權;維斯康堤家族中,不但中產階級母親那邊的製藥工廠率先輸誠,其貴族父親更在義大利國王旗下,與墨索里尼合縱連橫、共謀霸權。
    因為「米蘭女王」卡拉對法西斯的曖昧,維斯康堤電影中的母親形象可說往兩極化發展,一方面如羅美、克勞迪亞和施雲娜詮釋的最優雅女神,另一方面,卻可能轉變成來自最深地獄、最可怕的悲劇,宛如美狄亞還是馬克白夫人二十世紀復活。
    維斯康堤今天似乎被世人遺忘的1965年電影,珊德拉Sandra,不僅曾獲得威尼斯金獅獎,更是導演探索希臘悲劇,為何在二十世紀現實發生的一個藝術實踐。宛如《奧瑞斯提亞》之亂倫弒親情節,電影中高貴出身的鋼琴家母親,疑似於二戰之中,與情夫寫下匿名信,檢舉丈夫的猶太人身分,讓其送至集中營身亡,以利兩人通姦。其一對兒女苦無證據,指控母親,為父親報仇,同時又不斷叛逆,產生亂倫曖昧,讓其母親終身詛咒自己親生的兒女。如果克勞迪亞飾演女主角珊德拉,能夠撐起這個現代悲劇,以強韌的感性力量超脫宿命輪迴,其中的母親卻如同希臘悲劇的美狄亞,深陷最高傲的玉石共焚慾望,無法自拔。
    「您似乎在《納粹狂魔》中,以英格麗·杜靈創造影史上最可怕的母親?」記者法蘭斯瓦大膽提問。維斯康堤如猛禽般,雙眼直瞪記者,然後慢慢說道:「我從二十世紀法西斯身上,看見了活生生的希臘、莎士比亞悲劇;英格麗·杜靈的角色,可說我對母親最恐怖的幻想。」《納粹狂魔》中的亂倫悲劇甚至比希臘有過之而不及,弒父戀母不只是遠古神話還是潛意識禁忌,而是納粹絕對權力邏輯下,一個合理性現實展現;英格麗·杜靈為了富可敵國的家族產業,可以犧牲丈人性命,操縱兒子性向,最後雖得到一切,卻失去靈魂,宛如行屍走肉,成為二十世紀法西斯的馬克白夫人。

    👉下期預告:極盛與極右家族-《納粹狂魔》,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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