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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蚋堡殘花》拾捌、金室

    這大半年過得快,一晃眼已是仲秋。
    我仍經常回家裡去,雖說家務勞累,但父親比起過年,算是好些;母親照護父親是輕鬆的多,有時間便騰手與我事雜。那幾月過去,父親抖動的手似乎靈活的多了,偶爾便也自己推推輪椅,稍作挪移,不呆坐。
    我端坐沙發,見父親手推雙輪欲往陽台,於是起身幫忙,不過父親只是揮揮手,示意不用,我只得杵在一邊,靜靜瞧著父親吃力推動輪椅。如此難說有什麼不好,父親的病是要復健的,當然也得多動,不過若是動的大,也頗令人惦顧,哪怕推的吃力,父親也沒怎麼哼過聲。一開始父親看窗外是不說話的,每每到了窗邊,也就放鬆了,看看窗外,只是呆坐窗外,到了近來也偶爾會哼哼歌曲。
    我回頭想去,父親一開始,是沒怎麼開心的,似乎常作愁容,也易勞累,事隔幾月,說話與行為是放開的多。年節剛過那期間,我與父親偶有對談,講講車子,也判論時事。開始時,我並不習慣,但或許我待在家裡時間久了,父親習慣了,便開始與我說三道四。
    初時只是一般閒談,其實我也自然,只不過偶爾與父親說話,卻常要談及成功二字,那些對談,久了,經常變得重複。
    我心裡有數,之於父親說來,我終究不算是個成功的兒子;成功的兒子應當是要優秀的。自幼,鄰里相談間,總能聽到他們的兒女優秀事蹟。若非在美國唸書,那麼在臺灣至少有個臺、清、交、政、成吧,也才算是夠格令父母摻入對話,做點提味的兒女。但我終究不好書卷,課業不佳,在左鄰右舍間,是提不上口的。
    也因此,父親這些閒談間夾雜的隻字片語,時而像是勉勵,時而卻又像是付怨,令我難以分別。但我仍不免再再思索父親與我相談那些段落;我心裡有所思,是因為父親那病。長年了,父親未曾與我如此說話,雖如日常然然,其實也是生疏。只不過,到了近日,父親與我說的話,也逐漸的少去。
    「你爸也是滿哭夭的。」
    「惠君姐你也這麼覺得?」我見惠君姐點起了菸,慵懶地吞雲吐霧;這午後客人少,美麗姐出門買菜,我便與惠君姐在店外閒聊。
    「呼——」那煙霧朦朧,漫繞惠君姐的臉,她看著對街招牌,像呆楞。
    「大概吧,可是也不是很懂啦,就覺得很靠夭。」
    「稘宥你應該算喜歡你爸吧?」
    「啊?怎麼可能。我以前跟我爸幾乎完全沒什麼話講,這幾個月講的話與其說是『聊天』,感覺反而比較像是碎唸啦。」
    「碎念喔,」惠君姐拿起菸,再抽一口。
    「碎念就碎念啊。」
    她口裡飄出煙絲冉冉,那氣息既不吐也不吸,只是緩緩地自口中靜靜流放。我心想,或許惠君姐這話說得沒錯,哪怕是碎念,也是好的;不然要講什麼,我不知道,父親也不知道,那也就無話可說,或許叨叨唸唸,久了也會有點什麼。
    「惠君姐,你喜歡自己的爸爸嗎?」
    惠君姐聽到我這問題,眼睛睜得斗大,瞧了我一眼,這表情皺起眉頭,還帶些微滑稽,看來這道題,惠君姐也是疑惑。
    「以前不喜歡,」交叉的雙臂隨手將煙蒂彈開,同時又微微聳肩,這樣的惠君姐予人一種茫然。
    「現在……就不知道了。偶爾會想起他。」
    「我跟你說過嘛,我爸以前幹的事情。」
    「嗯。」
    「聽起來其實就是個壞人,不過好歹養我二十年,所以我有時候想起來,我爸不發脾氣的時候,也就是一般人樣子,」說到這裡,惠君姐又自顧自地搖頭。
    「不對,其實還差一些。」
    「差一些?」
    「對啊,」惠君姐又解嘲似的輕笑。「跟同學家的爸爸們比,就差了。」
    「哦。」
    如此說來,惠君姐所說的一般樣子,就未必是好。在我經歷,人若性格惡劣,其實好處居多,國中、高中都有這般同學存在,起初表現差勁,難不挨罵,但漸漸的,越發融入眾人之中,乖劣性格逐漸撫平,也就成為了「好」學生,相較一般的好學生,人們對他們的容忍度還要更強。若是如此,人似乎也是沒什麼必要從一開始便與人好印象的。
    不過畢了業,這套方法便不受用了。在校之外,表現得好是自然,也是應當,表現不好,只有遭汰。普羅大眾,沒有人不是一粒流沙,讓人淘著、淘著,不想落下便得努力求表現。
    不過,於家人而言,不差或許便是好。我思索起惠君姐在手機裡的那些故事,怎麼聽來,她的父親都不過是個壞人,但若她的父親無作為,於惠君姐來說,卻已經是個好人。惠君姐是如此,我自己也是如此。
    「我爸就跟同學的爸爸好像都差不多了。反正父母對自己好不好都是看成績。」
    「看成績?我感覺你成績也不錯吧。」
    「我嗎?」我低頭思索,想來,自己確實也有成績不錯的一段時日。
    「有一陣子吧。兩三年的時間,上了高中滿認真的。不過就是讀了一個不怎麼樣的大學,反正也追不上其他人,就這樣了。」
    惠君姐看看我,突如其來一聲小哧。
    「真奇怪,每個人的爸爸都有問題。」
    「啊,」我搖頭晃腦,又稍微地笑笑。
    「對啊,怎麼我們老爸都有問題。」
    「歡迎光臨。」吃過了午餐,這時候,開始有些人來到店裡,吃甜。我見惠君姐忙碌,便自個兒去了一旁角落,小作書寫。初時,客人稀稀落落,我一面書寫,一面觀察,惠君姐動作輕鬆,一一應付,但不過須臾時間,人便開始多了起來。
    「好多。」見客人多,我正想上前幫手,見了美麗姐進門。那像打仗一樣,美麗姐龐大身軀竟穿梭迅速,進門片刻便已接掌了檯子上全部事務。不過店裡人多,即便如此迅速,也已經一兩鐘頭過去,才又得閒。這時,客人內用的已全部得食,外帶的,一個不剩,全部清空,厲害。
    「俠女穿梭饞林間,厚掌細工把胃填。」書寫完畢,我嗤嗤笑起。
    「美麗姐這可是厲害,如此修煉不足年,身上就懷了絕世武功。」這身法了得,雖然玩笑卻並不瞎說。
    我雖然長日混閒,也自認頗明白店家工夫,店家工夫真正要影響來,那是生計。而我愛好吃食,絕非幾日;所以作為眾人間的隻單客,對店家工夫,論斷可謂了得。也就如此,美麗姐那做工模樣甚是令我讚口。
    「讚口?」是了,開店有如此工夫,美麗姐她二人卻待在那西昌街,好久。
    或許如琪琪所說,是困境將她們誘了去。眼前的美麗姐與惠君姐,要說是市井小民,其實都是能人,卻都做了流鶯,都困在那西昌街上。久了,好像也就忘了自己是誰,能做什麼,會做什麼。
    論起生活,實際說去,什麼都是錢財。
    有些人為財逼迫,索性溜到街上做遊民;也有些人為財逼迫,走了幾十樓,跌個輕描淡寫,跌個一了百了。如此也才更明白,這條街上,活著的人都是堅強,夢露堅強,美麗堅強,麗娜、琪琪都是堅強,只要在那條街活著,沒有誰不需要堅強。相較之下,同樣沒了錢也掉了尊嚴,龍山寺前廣場上遊民,卻是一片灑脫。
    「對啊。沒錢也仍有逍遙的。」是何處不同,我無暇多做思索。
    一抬頭,便遭夕日疼了我眼。我正凝神思索,不意識周遭;而這夕照闖了進來,登時滿室昏黃,仿若身處暖懷。我見夕照充盈,不覺間滿懷陳舊念想,神遊金室,脫之不去。
    神遊間,我獨自飛梭金黃之間,地面滿是紙筆,只有父親賦閒在家;不刻間,母親與我自門外歸來,父親便放下書記,起身與我相迎。我見自己喜悅騰面,卸下書包予了母親,朝父親奔去,父親接過我手即隨之將我捧起,又席地而坐。那時,地上紙筆閃亮皆然,令人驚異,父親取過紙筆一對,雙臂環繞,使我端坐懷中;我見父親差筆,躍然紙上,那字跡工整,筆鋒美妙,橫豎有致,或撇或捺,令人陶然。
    但金光不久於室,突然地消卻了。陽光落山頭,不過片刻;我瞧著店內金黃轉而黯淡,心裡竟有些許失落。
    「原來睡著了。」
    看來天色已晚,是該回家幫手。我揉了惺忪睡眼,向惠君姐、美麗姐招呼過後,便往家裡去了。走出店外,我左顧右盼,原來天還亮著,不過豆花店這裡因為周遭建築,這時刻已經暗去。
    「看來白天不如想像中短。」我一面醒神,一面走。不多久,我進了家門,客廳仍然滿室昏黃。
    「哦!」
    這滿室昏黃,是幼時常見景色。
    那時正是懞懂之年,幼稚園回到家中,往往還是四、五點,母親帶了我回家後,我便經常在客廳獨自玩耍;到了國小,每日半天課,下午常去找同學遊玩,到了二、三年級,每逢一、二、五讀書整天,三、六半天,下午四點放學,回到家中仍有些許陽光。
    四年級開始,便天天都是整天上課了,那時再無週六上課,政府全面實施週休二日。自從那時候開始,我放學回了家,便對於廳中光影深有所感。日子久了,那廳中什麼色彩也要影響了我的心情。
    我脫了鞋,進了門裡,聽見母親正在後頭做菜。
    「爸?」父親則獨自坐在窗邊,看著窗外夕色,他聽聞我叫喚,吃力地,稍稍回頭瞥了一眼。
    「阿宥,你看。當初買這間房子,就是因為日照充足。」父親心情似是輕鬆,顫抖的指頭還微微敲著。
    我慢步走去父親身旁,站著,又悄悄地看著父親的側臉;父親的側臉滿是暉暈,眼珠子睜的溜亮,手還輕輕的敲著不成拍的曲子。
    「爸?」我輕聲叫喚,但父親沒應聲,只不過繼續敲著輪椅。
    「金花開……金花閃爍在……」父親哼著那首《金花》,一邊搖著頭。我見父親如此,便拉了一把椅子,坐他一旁,與他搖;父親搖地緩慢,我卻是搖的越發茫然。
    我想起幼時,陽台是有幾束銀柳在的,每一年,親戚間相互贈禮,必定要有銀柳,因為上了漆,那些銀柳光亮擺上整年也不褪色,很是好看。秋冬,那一束束銀柳在灰濛的天色前,仍是鮮紅釉亮;到了夏季,日曬漸強,那些釉亮的銀柳,變成了一束束的金花。
    那時,父親在家時間稍多,只要自己下了課,便能看見父親坐在客廳,喝著茶,看著那些銀柳曬成的金花;那暮色日日透射進來,滿室充盈。在我記憶中,那銀柳仍金亮的好看極,但父親那逆光身影,卻是黑糊了去。
    我片刻茫然,原來自己竟記不得父親年輕時,是什麼樣貌。
    日復一日,父親白天出門,午後便回了家裡,稍作歇息,到了晚上,他是不會與我們吃晚餐,父親晚上的那一餐,經常是要留與生意往來用的。所以,那幾年,我見到的,只有在那滿室昏黃中,看著金花的父親背影。
    只是暮色依然,而記憶中的父親背影,卻似乎細滅了;如此,我也再尋不著那些日子父親的面龐。
    「爸?」我又輕聲叫喚,但父親仍是瞥我一眼,繼續唱著那首《金花》。
    在春朗花開時 有花仍倦眠 風啊風啊
    緩著吹 疼惜三月苞初醒
    天公作美好玲瓏 贈我春風留笑容
    少年郎 走闖四處拼 少年郎 跑的比馬勤
    總到那一天 得意不得閒 回了家鄉過好年
    得意笑看親家面 金花滿室得嬌顏
    在失意難過時 有妻不相嫌 走啊走啊
    緩著拼 艱苦總到天光時
    親朋好友對你讚 嘴角再苦不曾掉
    少年郎 走闖四處拼 少年郎 跑的比馬勤
    總到那一天 得意不得閒 回了家鄉過好年
    得意笑看親家面 金花滿室得嬌顏
    金花閃爍 金花閃爍
    金花閃爍在堂前
    不過,現在沒有金花了。
    自父親住院,家裡便再無擺飾銀柳習慣,父親沒說,金花也就沒了。好一段時間過去,夕照倏然消散,父親的聲音隨之停下,廳中只餘下了靜默然然。破了這片靜默的,是母親喊聲。
    「稘宥啊,來端菜!」
    「來了!」我起身走向廚房,目光還不太離開父親,不察,竟撞了腳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你是在幹嘛啊?」大姊恰巧進了門,見我痛苦蹲在地上,呻吟不止。
    「撞到小指喔?」
    「對啦——」
    「哈,痛啦吼?走路再不看路啊。」大姊一邊嘻笑,一邊走過我身旁,我只得報復性的揮手作勢打她。
    「去幫媽拿菜啦!」
    大姐與母親將菜端到餐桌上,母親見我還蹲坐在地,便走來詢我。
    「啊你是撞到哪裡啦?」
    「小指頭啊。」
    「哈,去擦個藥啦。」真是悲慘極,連母親都要笑上兩聲,才喚我擦藥。我自個兒擦藥,母親便去叫了父親。
    「吃飯了。」父親點點頭,母親就將他推去餐桌。
    餐桌上,我與大姊如往常般吃著飯,但母親卻不是;更多時間,她要注意父親,餵他吃食,父親嚼食,嘴難密合,吞嚥之外總還會落些碎屑。母親只得不斷拿了湯匙從父親的唇邊撈起那些食渣,但母親動作熟練,毫不在意,是慣了。
    是了。我見著母親看來忙碌,卻仍有餘裕,便明白了;幼時,母親便是如此餵食我與大姐的,所以才能如此習慣。家裡大小事,母親一直以來,是一手包辦的,我們食事簡單,把屎把尿也是習慣,即是現在,照顧的換作是父親也好,母親做起來也是同樣習慣。食畢,我與大姊二人待在廚房善後,母親則替父親沐浴去。
    「大姊,你覺得爸現在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聽了大姊這提問,似是無感。我刷洗碗盤,不時向大姊看去。
    「不覺得爸的話變多了嗎?」
    「你覺得爸的話變多了?」我想不到,我的提問卻遭到大姊反問;這一問,我竟開始疑惑自己。
    「對啊。你覺得沒有嗎?」
    大姊只是瞥了我一眼,呼了一鼻子氣,長長一嘆。
    「真的笨。」
    「什麼啦?」
    「爸那不是話變多,是開始有問題了。」
    「咦?有問題?」
    大姊說的鎮定,我卻訝然。父親出了什麼問題,我不明白,大姊說的淡然,我更不明白。我知道父親予我感覺有所不同,也曾想過父親究竟如何了,卻始終無從追索。
    「我也不知道,可是開始像癡呆了吧。雖然你現在比較常回來,不過也還是兩、三天回家一次,我天天待在家裡,所以很早就覺得爸有些問題了。」大姊一面說著,動作仍未停歇。
    「所以……」
    「就是自言自語變多了。你有聽到爸唱歌嗎?金花?」
    「有,」聽大姊說完,我不曉得如何再說,那瞬間似乎口中有話,卻也呆愣了去,不知自己想要說啥。
    不一會兒,我與大姊打掃結束,各自回了房裡。我不禁思索父親在陽台邊唱歌模樣,像個孩子。或說是我不常與父親相處吧,大姊模樣卻很是習慣父親。
    「也對,」我皺了眉。「大姊怎麼說都住在家裡。」
    但大姊所說,我卻是半信半疑;在我之於父親感覺,父親說話仍是一個樣,沒變。我思索著那首《金花》,也思索著父親側臉。
    「嗯……爸應該會慢慢好起來吧?」我自言自語。後來幾日,我便不盤算回租屋處,待在家中,想看看父親如何。
    「稘宥啊你這幾天不回台北?」
    「哦,工作不趕,想說在家裡多幫幫忙。」
    工作是不趕忙,且在家也有大姊電腦用,只不過母親見了我連待在家裡幾天,大約也是有些驚奇。不說母親,我住著自己家裡,其實也竟會有些不慣。
    「離家七年,返家七日。」我提筆,便寫下句子。
    「嗯?」這句子,有些微奇怪之處。
    「返家七日……返家七日……」
    「啊,我靠!」我嗤嗤笑起,不禁感佩自己呆頭呆腦。那返家七日,較之住在家中,更像極人死後魂魄返家,須經七日。
    「唉,沒頭沒腦,亂寫。」我揉了這紙胡說八道,便往一旁丟去。
    「七日。」霎然間,心裡卻擔心起了父親。父親比起過年返家時,消瘦的多;或者是我胡思亂想罷,但父親吃食較之以往,看來也是日漸寡缺,午間母親餵父親吃飯,那碗中飯菜,竟也不過半碗。
    我依稀記得父親的病,除中風症狀,也還有糖尿病、泌尿道感染等,總之症狀繁多,像是一輩子沒病的都攢起來,一同迸發。若是如此,父親本來不該出院,如今卻出了院待在家中,自我消磨。
    隔日,我起了個早,見母親待在客廳看電視,父親則是一旁呆坐。這景象令我有感違和,過往,母親總是在一旁沏茶,與父親一同看著電視才對;而母親現在坐沙發上,自己沏茶,父親卻呆滯一旁,目光無神。我緩步走去廳中,佇立電視機旁。父親稍稍抬頭,看了我一眼,像是想起什麼事情,又轉去母親那邊。
    「你要看新聞喔?」母親這一說,便隨手拿起了遙控,轉去了新聞台。
    「稘宥啊你站在那邊幹嘛?罰站喔?」
    「哦,沒有,我伸伸懶腰啦。」我隨意伸展,便坐去母親一旁。
    「你怎麼知道爸要看新聞?」
    「啊?他那個動作就是要看新聞啊!」
    「啊?」我稍稍看了父親,這下真的盯著電視,專心著。
    這令我狐疑了,轉回去看看母親,母親什麼都沒有說,也盯著電視看。這一時間我才想起,母親本來就可以如此的,是可以什麼都不說,一個小動作便明白你要做什麼的。父親現在是這樣,我的小時候也是這樣給母親帶大的。
    「哦?」想來,自己忘了的事情還真多。
    母親就從來不忘了家裡的誰,雖然明白母親偏心,但也仍將大姊照顧得好,不曾令她餓著、冷著,我同樣如此。小時,肚子疼起來,我就哭,話都沒說出口,母親便將我拉著往廁所,餓了,我也哭,母親同樣不用等我說話,就先拿了東西餵我;若換了我自己來聽,或許也不曉得自己哭聲有何差異。
    片刻過後,新聞播畢,母親便準備回房,睡個回籠覺。
    「稘宥,我要再去睡一下。」
    「哦,好。」母親起身,去推了父親輪椅,我稍微作想,向母親喊了聲。
    「爸我來顧好了,你先睡啊。」
    「你要顧爸爸喔?」母親稍稍低頭,看了一下父親,像檢查。
    「……好啦,爸爸要是上廁所,再跟我說。」
    「沒關係,尿袋我會換啦。」
    「好啦,我先去睡。」話說完,母親轉身要往房裡走去。
    「媽,」我又喊聲。
    「我帶爸出去晃晃。」
    母親聽我這話,臉上頗有猶豫,她搔頭眨眼,又呲牙。
    「好啦,啊……小心一點。沙發那邊有安全帶,你幫爸爸裝上一下。」
    「沒關係啦,我遇到斜坡會倒退前進。」
    「裝起來啦,這樣很危險。」母親說了兩次,我便沒再回嘴,乖乖裝上。
    「好啦,媽你先去睡。」
    見母親進了房裡,我又看看父親,便開了門,費了點力氣,推著父親。
    是晨間八點半。
    我自電梯推父親出來,到樓下。電梯之中,總有泥塵氣味,久久散之不去,未曾改變。我一邊推父親,走去一樓前院,陽光正白,還有藍天翠鳥飛,令人神往。我與管理員招呼過,請他開了門,推著父親出去了。
    「爸,你看,天氣很好。我們去學校走走。」我替父親罩上輕薄圍巾,遮起陽光,自己也拉上外套帽子,與父親緩緩地走去學校,不過父親隨即將自己圍巾拿掉了。
    「哦。」看來父親不愛那圍巾。
    這幾日,天氣都好。我知道早上母親都要先起來,替父親稍作整理一次,因此在家期間,我也早起,替母親一同整頓。前幾個月,我只是幫忙家務,這幾日,我也開始幫忙整理父親身子,等母親回去睡,再帶著父親去了學校晃悠。
    推著父親四下閒走,偶爾會聽見父親說話。但我聽不清父親說什麼,推著輪椅,那話音也落得快,幾次以後,我也難再注意父親說話。
    但這些時間,難得。我有時便推著父親,去了操場一旁坐著;看看球隊反覆練習,或者我會自己對父親說些話,但我已不確定父親是不是在聽了。大姊說得沒錯,父親或許已不清楚了。他少說話,更多的時候,只是看著些什麼;而我對父親說的話,父親絲毫沒有應對。
    「爸,我好像想起幼稚園的事情。」
    那日,出門前我瞥見了房裡的畢業紀念冊,是我就讀幼稚園時的畢業紀念冊。幼稚園時,父親常開車載我上學,那時我每天六點半起床盥洗,接著便穿了衣服,出門上學。
    幼稚園離家遠,但在父親上班的地點附近。所以父親也就每日載我上學,那時不懂說話,車上多添麻煩,父親也是笑笑罷;每天就開著那台「尖兵」,攜我上學。那時父親必要在家附近買三明治與我一同吃,一路上,我便在車上吃三明治,因為個子小,我看不見窗外其他車子,於是就看天空。
    「後來,我稍微看得到車窗外了,可是就上小學了。」我轉頭看去,才發現原來我說話時,父親已經睡著。
    「哦,」我笑笑。「沒關係,或許你聽到了吧。」
    「回家吧。」十點左右,我推著父親回家。
    「阿宥,」父親喚了我一聲。我聽見父親喚我,便趕緊卡上了煞車,蹲下。
    「爸?什麼事?」父親看似吃力地轉頭看我。
    「阿宥,引擎腳換了嗎?」我聽父親這句,先是眉頭微微敘起,正想回答,卻又口乾舌燥。
    「爸……」那時,我握緊父親雙手,他仍無太多回應,大姊說得沒錯,大姊真的說得沒錯,父親早就不清楚了。
    霎時間,我心裡壅塞的全是懊悔,我以為父親生病也是一時的,我不去看他也是一時的,幾年的病罷了,我仍然可以見到父親,我也仍有時日,可以等待父親明白我。父親住院五年,我竟未曾在他的病床前超過半小時,未曾替父親拿點東西過去,未曾在病房待過任何一夜。
    「阿宥,」父親又喚我一次。
    「你忘記去換了嗎?」
    「換了。爸,引擎腳我有換。」
    「有換哦?」
    「有,」我不住的點著頭,握著父親的手,而且越握越緊。
    「有換,」
    「有換。」
    「爸,你聽到了嗎?」我雙眼模糊了去,只有唇間不住的顫抖,不知自己回答了父親幾次。但父親沒有再說話,只是呆愣著在輪椅上,看著我。
    那是父親最後一次與我對話。
    十一月,父親躺在家中,突然劇咳之後,呼吸微弱。
    我與母親、大姊急忙叫了救護車,將父親送去醫院急診室,我陪著父親在病床邊,幫忙護士做應急處理。那時候,父親已沒有抽動的力氣,就連插入鼻胃管時噴了許多血,他也仍然一點掙扎都沒有。
    幾日後,加護病房裡,彌留的父親周遭,已剩下親戚們談論著後事。似乎剩餘的,便是等待父親的死亡。親戚們一一的叫來所有的孩子、一一的見過父親,但父親始終沒有睜眼。不過,或許人來,便是見了最後一面,所有人都來過以後,父親終於辭世。
    凌晨二時許,母親將那條往生布覆上了父親的軀體,接著大家替父親整理衣裝,穿好了鞋,便將父親推往太平間去。
    剩餘的,便是一連串後事。
    母親與大姊原先要排時段,去守拜飯堂,但我遊手好閒,且父親過世後,唯獨我無工作負擔,因此我自己沒事就去板橋拜飯堂,守著,起初連自己也不明所以,但想來,也或許我是為了見到所有會為了父親而走那麼一趟的人吧。然後,是每週一次做七,親戚們一起念經,直到滿七七四十九日,接著,便是出殯當日。
    「逸飛是個很棒的前輩,他在任何場合,一直都是最照顧我的。當初我開始跟著他做貿易的時候,不論遇到什麼樣的困難,都是逸飛學長幫著我的……」
    告別式上,有些人我不曾見。他們各個為父親致詞、哀悼,都是如此感傷,我卻覺得矛盾極。我是父親的兒子,父親倒沒怎麼那樣待我過,他不曾教我食衣住行,或功課玩耍,但這場合,我竟能見到這些人對父親如此感念。那之後,到了火葬場,我親手按下那顆按鈕,將父親送進火爐。
    「爸!燒喔!緊走喔!」
    「緊走喔!」
    「緊走喔!燒喔!」
    呼喊聲此起彼落,而我只是唸了第一次,便不再多說。再次見到父親,已是大片的灰,與白色的骨塊;工作人員熟練的將父親的骨灰整理進骨灰罈,然後,將頭骨覆蓋在最上面,封罈。
    「爸,過橋哦!」打著黑傘,我雙手捧起父親,上了車,每次過了橋都需提醒。
    那一次次提醒,我並不專注。多數不過受司機提醒,所以與他喊聲;路途間,我更在意,卻是那些人們與我有何區異。
    「爸,注意哦!過橋哦!」較之以我,父親,更疼愛那些後輩嗎?想來,是有幾分道理。
    「爸,過橋哦。」最後一座橋過,便上了山。接著,不再有橋了。
    「爸,快到了。」
    極遠處,我已見到山腰上那雄偉靈骨塔;入了山,既然不再有橋,我不禁閉上雙眼,稍歇。
    「爸?」
    「嗯?」
    我見父親開著靈車,一邊哼著那首《金花》,悠然自得,而我在後座,看得見父親雙眼,很是精神,他的肩膀寬闊,髮型整齊,還穿著一身黑色西裝,仍像年輕一般。
    「怎麼開得那麼快?」
    「山上,車少,開快一點又沒什麼,」父親搖頭晃腦,還帶弄眼挑眉。
    「而且這裡的路,我很熟。」
    「那你要去哪裡,你知道嗎?」
    父親看了我一眼,予了個大微笑。
    「知道。」
    「你爸這一輩子,從來沒有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倒是你,許稘宥,」
    「許逸飛的兒子,知道自己要去哪嗎?」
    我看著父親後照鏡那雙精神的眼,他問我,知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該去哪?聽見父親提問,我的雙眼驟然濕潤。
    「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看著父親的雙眼,不斷的重複我的答案。
    「爸,你告訴我啊!我要去哪裡啊!」
    「你從來都沒告訴我要去哪裡啊!」
    「你說啊!我到底要去哪裡啊!」
    「你說啊!」
    父親哼唱的歌聲停止了,我全身抽動,霎然夢醒;開車的,仍是那位司機。
    「弟弟,不要難過啦。這樣你爸爸才能好好去天上。」
    天上?我擦擦眼淚。
    「是啊,天上。」這一日,結束了;回到家中,仍是那道夕陽,照的客廳滿室昏黃。
    「媽,今天還煮啊?」
    「煮啊。不煮你們吃什麼?」
    「剛剛不是有餐盒?」
    「誰要吃那個?可以煮不煮,吃那個?」
    我靜默不語,只是杵在母親一旁,看她煮湯。水已滾燙,母親習慣的剁著薑絲,順手將魚給丟進了鍋裡。那一鍋滾燙,扔進了魚,很快又緩了下來。但很快又再滾了起來。
    我自廚房望去,客廳仍然是昏黃的,不過現在沒了金花,也看不見父親了。
    「來啦,先喝湯。」
    「舒稘,來喝湯!」
    湯煮好後,母親盛了三碗湯,放在桌上,但我瞥見廚房卻有一碗盛好的湯沒拿過來;我明白,那是母親裝慣了父親的份。我在家裡這段日子,是一家四口難得天天共餐的日子,母親也慣了,晚餐一次,裝的是四人份量。這日,我與母親、大姊三人,一同在餐桌旁喝著湯。
    誰也沒說話。
    「碗中空盛皆思念,花影不再金室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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