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30|閱讀時間 ‧ 約 35 分鐘

《詭二十三覺:餓》

「所以我說啊…人類根本是最會自找麻煩的動物。」
又要開始了。
「雖然我們生理結構確實比較接近草食性哺乳類動物啦,不管腸道長度還是胃液的成分各方面條件…但別忘了人類懂得把肉煮熟啊!煮過的肉基本上性質早就完全不同了…根本不能和其他肉食性動物吃的生肉混為一談嘛!腸胃功能自然毋須完全足以跟肉食性動物比擬更何況…我們的牙齒本來就兼具處理動物性及植物性食物的功能…既然如此你們信佛的幹嘛非執著吃素不可啊嚴政勳?你這麼年輕就禿頭說不定就是因為營養不良喔…」
瑩貞一邊自說自話一邊咀嚼著梅干扣肉,氾濫成災的唾液完美地強化了她的咀嚼音效,那不太整齊的齒間裡,被磨碎的黑亮肉漿沾附得到處都是。
「否定自己長久以來的演化結果…否定與生俱來對多樣性食物的欲求就讓你這麼有優越感?邪門…吃素就功德?吃葷就造孽?笑死,那十八層地獄裡都是獅子老虎之類的嗎?天生肉食性就注定該死要下地獄?然後整個西方極樂世界都是羊咩咩…在那邊咩咩咩咩咩?什麼生理構造吃什麼食物是天經地義的吧?憑什麼被審判!更好笑的是…有些人明明都吃葷了卻還養貓養狗…然後去批評其他國家吃貓吃狗的人,莫名其妙欸真的是莫名其妙…憑什麼用…用自己的價值觀定義別人什麼肉該吃什麼肉不該吃?」
她又夾一塊椒鹽脆皮肥腸送進寬大闊嘴,卡滋卡滋的,還不停抖動自己那雙粗壯大腿,看著瑩貞的吃相政勳看得出神,再看看自己碗裡,只有醬油拌麵。
「我說你們這些人啊到底…到底吃素只是出於對地獄的畏懼還是你們所謂的慈悲心?我看不懂…真不懂…而且你也沒吃全素啊!上次不是還被我抓包在巷口那個傳統市場那邊買雞排偷吃?你又駝背了嚴政勳──挺胸!如果真的是出於慈悲心的話那連雞蛋也不該吃了我跟你講…雖然現在我們吃的蛋已經沒有授精沒有生命了…但那些母雞可都是被監禁在狹窄腐臭的空間裡一輩子只能當生產機器欸…」
只是偶爾受不了想開葷一次…偏偏就這麼巧被朱瑩貞逮個正著,從那之後,這件事就被她當成笑柄三不五時拿出來戲謔玩味。
「你這種不虔誠又死腦筋的就算了…你那長得像王晶的師兄更邪門!居然什麼教都信!像他那樣把各家宗教當保險在買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欸他約你等一下碰面…該不會是要拉你進什麼新興宗教吧!」
艾霖師兄是政勳後來改去離新家較近的講堂拜佛認識的,篤信各種宗教卻不覺得有任何矛盾,說是以防萬一信仰籌碼全梭哈後死了才發現押錯寶,乾脆分散風險概括承受,這樣死後無論靈魂真正被套用的是哪個宗教的設定都吃得開──雖然怪怪的,但他大概是唯一把政勳當朋友的人了。
剛剛在電話裡,師兄的確沒提到下午約碰面要跟政勳談什麼,新興宗教什麼的不無可能,不過再怎麼邪門政勳都寧可出門赴約…家裡只有兩個人,政勳婚前就表明自己(幾乎)吃全素了,瑩貞不煮給他吃也罷,還每餐都用Uber Eats叫來一堆葷菜當著他的面大快朵頤,怎麼想都覺得是故意的。
在講堂對面新開的蔬食咖啡館等師兄時,政勳滿腦子都是瑩貞稍早對他講的那些話,他試圖在腦海中一一反駁,卻想不出什麼強而有力的論點能站得住腳…自己到底為何信佛?說穿也不過因為爸媽都是佛教徒,從小看著他們拜佛自己就跟著拜,他們吃素自己就跟著吃,如此而已。
為什麼吃肉就要有罪惡感呢?
極樂世界真的都是草食性動物在那邊跑來跑去嗎?
為什麼人類吃動物的同時也會跟某些動物培養感情來折磨自己呢?
這些問題政勳想都沒想過,此刻他倒是想起早年因為學術研究而認識的那些原住民耆老,不管是卑南族排灣族魯凱族…對於捕食野生動物這件事的態度令他印象深刻,其實不如外界想像那般豪奪掠取,他們每次入山時,並不會期盼獲得最肥美的,相反,只會祈求山神祖靈賜予病弱的將死的動物,並秉持著謙卑虔誠和感恩的心去祭拜、食用。
雖令人肅然起敬,但說到底他們仍是吃葷,無法引以駁斥老婆的謬論。至於父母到底為何信佛吃素的理由政勳也從來沒問過,他們說信政勳就信,他們說吃政勳就吃,父母要他去相親,他就乖乖跑去相親……想當初相親時一切都還好好的,兩人聊到園藝植物嫁接技巧之類共通話題時也聊得很起勁,結完婚他才發現婚姻這麼可怕…
老婆這麼可怕…
「就是這個──Solomon's chocker!目前全球最最頂級的超強翻譯器!」結果,艾霖師兄並沒有介紹他認識任何嶄新的宗教世界觀,而是疑似要向他兜售某種可疑商品:「世界各國乃至少數民族所有你想得到想不到的語言通通都可以翻譯!它本身除了龐大的資料庫之外更內建強大的智能學習系統,使用者越多、使用次數越多,翻譯的準確率也會越來越高!」
那台翻譯器是一條流線造型的鈦合金彈性頸環,帶有銀灰色金屬質感的髮絲紋,中間的機體本身是小巧的鉛灰圓筒造型,頸環兩端則是太空黑的抗噪耳機,整體而言,看起來像沒有聽頭的聽診器。
「而且而且而且說了你別被嚇到喔!就連嬰兒或動物的聲音也都能翻譯!啊哈哈哈你那什麼臉跟你說真的啦!現在我聽得懂我們家狗狗講話了耶!不然你以為這個翻譯器為什麼要叫做『所羅門頸環』?」
政勳有點失望,隨便一個新興宗教搞不好都比這個更具可信度。
「那…你是要賣我嗎?」
「對啊!原價一百萬!友情價只要一億就好!」
「蛤?」
「開玩笑的啦!我們還沒定價嘞…直接送你。」
「送我?」
「對啊。」艾霖師兄用中指推了推六角形的黑框眼鏡繼續說道:「不是告訴你這玩意兒所有語言都能翻譯?當然我們希望也包括那些『已經死亡』的語言…我記得你提過,自己曾經致力於復甦被聯合國宣判死亡的平埔族語沒錯吧?」
說致力實在有點誇張,當初他絕不是用這個字眼…政勳一直以來都安於隨波逐流的人生,無論是投身南島語系的研究或加入復甦西拉雅語的團隊,都不過是隨波逐流的結果而已,如同他會娶到那個霸道的母老虎一樣。
然後有件事母老虎說對了,艾霖師兄真的越看越像王晶導演。
「西拉雅語的復育成果很不錯喔…已經不能算是死亡的語言了…」
「對我主管來講沒差啦!而且你是我唯一認識的語言學者。」
「也就是說…」
艾霖師兄的滿臉橫肉堆起油膩笑容。
「也就是說我想代表我們公司委託你,來承接這項測試超級翻譯器的任務,雖然算派遣性質的短期工作,酬勞可不少喔!我知道你們大學教授好像不能兼差不過這種事情你不說我不說…」
到頭來政勳沒有當場測試那個翻譯器就直接答應了,他們決定立刻開車前往師兄的公司簽約…其餘天花亂墜政勳都只當作誇大其辭的不實廣告。
位於陽明山上的翻譯器公司占地甚廣,但外觀普通,沒特別科技感,內部也跟一般OA屏風隔間的辦公室並無二致,反正對政勳來講這些都不重要簽約順利就好,畢竟他們婚後入住的天母老屋翻新公寓,光是頭期款和冷氣家具等就已經吃掉他幾乎所有積蓄,後面還有三十年房貸,而且瑩貞還早在答應他求婚的瞬間當場瀟灑地打電話辭掉她實驗室的工作。
接下來的日子裡,政勳大部分空閒時間都用來測試頸環,倒不是說對此事有多麼重視或感興趣,純粹是好不容易找到正當理由躲在書房加班盡量減少和瑩貞相處的機會,況且他原本就參與過西拉雅語的影音教材開發,從初階的單字詞彙到進階的句型語法詩歌都有,只要戴上頸環按下播放,去聽耳機裡翻譯內容有無問題,若有不妥就切換模式進行反向翻譯,為頸環的智能學習系統示範較正確的版本,以此類推,略嫌偷吃步就是了…總的來說,頸環翻譯能力確實很強,字句語意轉換沒什麼問題,只是有個不知算不算瑕疵的弊病,就是翻譯的結果偶爾會隱約多了點莫名的輕浮或攻擊性,當然這也被政勳寫進他的測試報告之中。
瑩貞對於政勳的工作狂模式從沒抱怨過,儘管當初因為跟實驗室的金主鬧翻而賭氣,一找到長期飯票就立馬辭職,想必她還是割捨不了對基因工程的熱愛,所以政勳忙著加班時她也樂得沉浸網路大量吸收最新論文期刊。唯獨冬至那天,他們只能暫時放下各自熱中的事務,試圖扮演一對稱職的夫妻,因為瑩貞的爸媽特地從桃園上來煮湯圓給他們吃,並打算留在台北,趁周末玩個三天兩夜…
湯圓根本幌子!烏骨雞湯、嫩煎鮭魚、薑汁生蠔、韭菜豬肝、黃花豬腰以及麻油雞腩胇…當晚看著岳父親自下廚準備的滿桌腥葷政勳只覺一陣反胃,太明顯啦盡是些壯陽助孕的料理!這兩老絕對想抱孫子想瘋了,他們結婚才不到半年。
「爸!你太誇張了政勳他吃素耶!怎麼可能吃你煮的這一桌啦──」瑩貞用高八度音責怪自己爸爸,看向政勳時卻是滿臉的幸災樂禍。
「歹勢啦我不知道…啊這下是要怎麼辦我煮了那麼多…」
「沒關係啦爸,聞起來…很…香…」政勳吃力地嚥了嚥口水。
「真的嗎?太好了…這些好料這麼補都是爸的心意,我們多吃點…」
看著瑩貞故意幫他夾一堆雞睪丸,政勳得動用丹田之力才有辦法忍住嘔吐,雖然茹素久了他偶爾會想破戒,但這一桌實在太超過了…飯後本想假借幫大家買椰子水幫助消化的名義出門偷偷催吐,不料才剛幫忙收拾碗盤進廚房,政勳便已失控直接在岳父岳母面前吐了整整五分鐘。等政勳把自己清理乾淨、返回客廳,瑩貞似乎已經幫他清理完廚房地板,朱家三人正在看電視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他走到角落的個人沙發椅默默加入其中,心裡來回盤算不迭該如何挽救剛剛造成的尷尬僵局,絲毫沒注意新聞播報的內容直到瑩貞呼喚才回神。
「你最近不是也都戴著嗎?」
他看向電視,新聞目前標題是:「獸交合法有望?翻譯神器掀全球論戰!」主播手裡拿著一副所羅門頸環,身後的大螢幕牆是一個人蹲著跟一匹馬狀似親暱的合照,人臉被霧化的圓形塊面遮去。
「啊唷…夭壽喔…」岳母朝政勳投以擔憂神情,意義不明。
「這沒什麼啦媽!政勳有個很宅的表弟──之前也帶了一張沒中的刮刮樂到戶政事務所說要跟刮刮樂結婚,那件事情也有上新聞喔,沒什麼啦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對不對?」
政勳不知如何辯解,自己現在的形象恐怕已變成神經病家族的成員之一了,只能使出招牌的敷衍傻笑企圖結束這回合。新聞內容持續報導隨著所羅門頸環的上架產生的各種社會亂象: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與其他物種間界線越來越模糊,寵物市場已不再是貓狗當道,各種動物逐漸融入人們的生活甚至取代部分人力,例如鴿子徵信業務、猴子高空洗窗或海豚國際快遞……乍聽可愛奇幻故事的情節如今一一在現實世界中上演殘酷地成為大量人類被炒魷魚的原因。
政勳暫時禮貌性地告退至前陽台,打給艾霖師兄。
「抱歉啦這陣子忙翻…一直說要打給你都忘記…頸環上架到現在我們每天睡不到三小時…」師兄聲音聽起來很累,隔著手機都能聞到他變本加厲的口臭:「你一定很不爽吧,沒辦法新來的執行長認為那些測試都是浪費時間…短視近利的傢伙只想趕快回本…不過請放心我幫你確認過了,合作雖然提前結束公司還是會把剩餘的尾款全部如數支付…」
他回客廳時,新聞內容還是圍繞著翻譯器效應打轉,美國一知名遊戲實況主企畫了個備受爭議的網路實驗節目:每天固定時間在視訊鏡頭前直播用活生生的白老鼠去餵自己豢養的玉米蛇,並幫蛇與鼠戴上專門為牠們量身改造的翻譯器,讓牠們聽懂彼此語言,自己也戴著翻譯器同步為大家即時翻譯蛇鼠的對話內容。
第一天,蛇只遲疑兩秒就瞬間咬死驚恐竄逃時還不斷求饒的小鼠,如今直播節目進行到第四十天,蛇的遲疑時間增加了十秒,甚至開口問小鼠:「你是誰?」雖然問完後還是沒有耐心等到答案就立刻彈射而去將利牙深深嵌入目標體內。
因為吃下肚的東西大部分都吐出來的緣故,政勳一直隱隱感到飢餓,只是沒什麼胃口,看完這新聞後更是食慾全消,埋頭進行頸環測試那麼多天都沒察覺到這翻譯器真正神奇的功能,像是深怕自己又錯過什麼,政勳不顧岳父岳母和瑩貞的異樣眼光,從晚上八點開車載他們到北投泡湯開始就一直戴著頸環,全家人都一起泡進大眾池了還依然戴著。
「幹嘛連泡湯都戴啊?」岳母指著他耳朵發問。
「我想知道…他們是誰。」
「他們?」
「被我們吃掉的動物…想知道他們是誰…在想什麼。」
瑩貞與父母面面相覷,無語地泡著冒汗…像大骨湯裡漂浮的幾粒肉丸子。
隔天早上,政勳本要按照原定計畫開車載瑩貞和兩老一起去九份走走,瑩貞卻說他們改變主意了,想帶政勳去他們桃園老家玩,他一頭霧水答應。南下途中政勳暫且拿下頸環插在USB的插槽充電,等電充飽之後就立刻又戴回去了。只是他沒想到這麼快便派上用場,他們在桃園的第一站並非瑩貞老家,而是一棟外表看似廢墟的非法屠宰場,剛下車就能聞到混雜血水和糞尿的強烈惡臭。
「為什麼要來這裡…」
「你不是說,想知道被吃掉的動物在想什麼嗎?」
「是沒錯…」政勳楞怔怔看向隱約傳來嘈雜人聲的那棟建物。
「把你的耳機音量調到最大,好好聽一聽吧!」
政勳硬著頭皮跟著他們走去,還未踏入已經聽見那些待宰雞隻的七嘴八舌,仔細一聽,大部分內容居然都是「對身為食物深感榮耀的聲明」,例如:「吃我!飛起來!大喜歡!」、「我多好吃!美味!」、「吃!我全身肉!健康!」、「歡喜!大!一塊塊!剁剁!」、「冠軍!放血!胖期待!」…上千隻雞爭先恐後嘰嘰喳喳又語意不通地吵著被吃,實際走入後更被這些雞的宣言環繞,令政勳為之驚悚。
「輪到我了!變身!媽媽抱抱!勝利!」一隻被抓起爪子倒過來割喉放血的雞不斷拍揮翅膀羽毛四處飛散,拚了命地說完牠最後的快樂遺言。一度以為自己幻聽的政勳拿下耳機,那些亢奮言語瞬間還原成再普通不過的雞叫。
「怎麼可能…」
「這些雞仔都是瑩貞她大姊養的…自從知道可以用翻譯器跟雞仔講話之後她就很用心把每隻雞仔都教得很乖…這些雞仔送過來被殺的時候都沒在驚呢!」
「牠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都被洗腦了吧!這是掩耳盜鈴吧!政勳在心底如此吶喊,並脫口罵道:「偽善!」
岳父一聽,表情當場崩垮快哭了似的,政勳也十分懊悔,但他當下只想盡快離開這個恐怖的場域,什麼也沒說就急著掉頭離開,瑩貞等人只能快步跟上。
緊握方向盤時他的雙手始終無法停止顫抖…一路上什麼話也講不出口。中午十二點整,政勳一行人抵達瑩貞老家。紅磚牆包圍的庭院裡已停了兩台車,庭院角落有著爬滿藤蔓的絲瓜棚以及一個簡陋豬舍,豬舍旁還種了棵山茶花樹,粉紅桃紅的花朵芬芳嬌媚,純樸鄉間風情讓政勳的沉重感稍微減輕了些。
瑩貞的大姊和二哥他們熱情迎接政勳,看來早就知道他這次會跟著爸媽還有瑩貞下鄉來訪,廚房裡忙得不可開交,餐桌上也已擺出四道菜──幸好沒有雞肉──絲瓜蛤蠣清湯、炒地瓜葉、破布子炒蛋、清蒸石狗公魚,家常、清爽、葷素均衡,恬淡的熱騰香氣把十二月的寒風全擋在門外了。
悲於鳥血,而不悲魚血,有聲者幸也──
政勳的腦海中倏地閃現這忘了在哪看過的一句話,忽然驚覺自己對這桌料理感到心安理得,何嘗不是人類的另一種矛盾?魚蝦之類無法發聲的生命,其尊嚴往往易遭忽視……政勳嘆了口氣,看向窗外。大姊跟二哥的小朋友們在庭院玩著玩具槍,政勳自願去陪他們,想藉兒童的歡笑來稀釋那些焦慮和衝擊,因連續被開好幾槍而裝死的彆腳演技惹得小孩們笑個不停,他也漸漸地跟著揚起了嘴角,直到瑩貞的二哥抱一隻豬走到他身邊對他說:「那佩佩就交給你囉。」
「佩佩?」政勳困惑。
瑩貞的二哥直接將那頭足足有二十多公斤的粉紅小母豬塞到政勳懷裡,難聞的騷臭、躁動的肥肉、豬毛的扎手觸感以及他接下來講的話,都讓政勳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就她啊,瑩貞說你想幫大家宰這頭豬──雖然這種事不應該讓客人動手啦但──我欣賞你!小妹真正是嫁到好尪!明明大家都吃肉卻沒幾個都市人有卵葩敢親手做這種事…」
原來餐桌正中央騰出的那個大空位就是要放這道主菜。
「我要踩踩…齁?去哪玩?吧噗──」
發現自己因為頸環的關係聽懂「佩佩」講的話之後,政勳嚇得趕緊把她放到地上騰出手來將耳機扯掉,還在惶恐時瑩貞已從屋裡拿了把鋒利的殺豬刀走來:「二哥你先帶細妹他們進去吧,這裡交給我們就好。」
被迫接過那柄沉重的殺豬刀後政勳駝背更嚴重了,手已抖到貌似中風。
「去水溝那邊吧…佩佩…來…佩佩…來…來…」瑩貞嘟起嘴巴不斷發出彈舌音,一邊拍手吸引佩佩走去緊鄰磚牆外側的水溝,轉頭一看,發現政勳還呆站在原地,微微一笑:「怎麼了?讓你有機會好好在我家人面前表現一下不好嗎?你總不會認為每次想偷偷開葷的時候…永遠都應該要有人替你殺生吧?我記得你他媽──最,討,厭,偽,善,的,人,了。」
在瑩貞銳利眼神緊迫下,政勳不由自主握刀走向佩佩,彷彿被蠱惑了一般在佩佩面前站定。佩佩不時發出幾聲豬叫,甩了幾下頭之後把鼻子插入牆邊草叢裡大力嗅著,有塊黑斑的粉嫩屁股正對著政勳,毫無防備。
「先把刀子戳進她喉嚨放血,刀子很利,跟切豆腐一樣。」
政勳聽見自己靈魂深處有個脆弱無助的聲音哭求能逃離這一切。
「她只是個畜生,沒什麼難度你一定可以辦得到的。」
政勳的身體不可思議地只能機械聽命於瑩貞無法違抗。
「為了餵飽在家裡等著的一家老小啊…」
政勳乖乖蹲下,趁佩佩轉頭時將刀刺入她喉嚨,佩佩開始失心瘋滾扭亂叫,以自動灑水器之姿花式濺血,血噴得到處都是,果然選在水溝旁是正確的決定,不知過了多久才停止,全身被血水標記成現行犯的政勳茫然看向瑩貞。
「還需要教嗎?你應該知道…豬全身上下都可以吃吧。」
政勳點頭。
「別等我的指令,自己想辦法完成啊。」
政勳點頭。
「因為你是,自,願,想殺了這頭豬的,對吧。」
政勳點頭,欺身向前,用力在佩佩胸前剖劃一刀,從切口開始流淌出一大堆滑溜溜的腸子和內臟。
「太好了…你總算證明自己不是個偽善的人,本來你罵我爸偽善的時候我還有點誤會你了呢…」
洗過熱水澡,吹乾頭髮,換上岳父的衣服,來到餐廳時,所有的人都還沒動筷子等著他,政勳一上桌,眾人就開始大口吃喝大口扒飯,尤其那一大盤的佩佩最受歡迎,大人小孩和樂融融有說有笑,瑩貞替政勳添了一大碗白飯,並且淋上一瓢佩佩汁,政勳實在餓了,胃口大開吃了好多好多的佩佩。
當晚,政勳夢見佩佩…她在廚房裡做菜,切了許多蔬菜、蔥蒜和辣椒,切著切著,不慎切到自己的蹄膀,痛到哇哇大哭,多麼愚蠢的夢…醒來時政勳卻發現自己也跟著哭得悽慘,連瑩貞都被吵醒。
「我真的不行了…真的…」政勳想吐卻吐不出來:「以後我再也不吃肉了…」瑩貞聽完只是惺忪,然後又翻身倒頭睡去。
星期一政勳請了病假,什麼都不想做,整天只是戴著頸環發呆。傍晚,瑩貞回到家時,在廚房中島放下一個盆栽,對他說了句聖誕節快樂…想不到瑩貞也有貼心的一面,政勳平常沒什麼興趣,唯一嗜好就是種些花花草草了,前陽台平台佈置許多盆栽,龜貝芋、蔓綠絨、麥門冬、黃蟬及七里香等等,雖不曾想過要種食用蔬菜,看瑩貞送給了他一株茼蒿還是很開心。
「她有名字的唷,叫做Miss Da,你也可以叫她大小姐…她是我以前實驗室研發的基改作物,算失敗品吧,雖然遇到蟲害或其他危險就會發出聲音求救…但生長期太長了不利採收…很適合你的禮物吧?不管誰的聲音都想聽懂──」說著說著,瑩貞從廚櫃裡拿出料理剪刀剪下一片茼蒿葉子,那株茼蒿果真發出「嘶…滋嘶…」的聲音,他大感驚愕,卻發現沒被翻譯,拿下頸環一看,原來沒電了。
晚上瑩貞再度出門,去和前同事聚餐,政勳在廚房重新戴上充飽電的頸環,耳機才剛戴好立刻聽見茼蒿用一種靦腆中性的聲音說道:「痛…怕…」
有了!所羅門頸環連植物語言都不放過!
政勳連忙收好剪刀並安慰Miss Da,但她還是重複著疼痛之類的字眼,政勳半晌才恍然大悟,只有自己戴著頸環所以聽得懂Miss Da的話,但Miss Da卻聽不懂他的語言而且可能也看不見,所以遲遲受困恐懼囹圄…他匆匆出門,一小時後帶回一個全新的頸環,拆了封插好電安裝到盆栽裡,不等電充飽就開啟電源。
「嗨…Miss Da…妳好!」
「Da…的…名字…我…」
「成功了!妳也聽得懂我說話了!」
「可以…說話…朋友…」
「對!我們是朋友!哈哈!好朋友!」
「Da…慢…說話…刀歉…」
「啊…是我講太快…對不起我太激動了…」身為語言學者卻有社交障礙溫吞程度又常被取笑的政勳,首次在講話速度方面贏得勝利。
「空氣…陌生…害怕…」
「放心,這裡不會有人欺負妳──」
話還沒說完,大門被打開了,瑩貞提早回家,政勳雖然被嚇到,但緊接著更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植物也有語言這令人振奮的新發現,他取下自己頸環給瑩貞戴上並輕喚Miss Da,沒有回應,隨後不管他如何地威脅利誘Miss Da就是不肯開口,跟一般煮火鍋的茼蒿沒兩樣,政勳有些氣惱,皺著眉頭賭氣地撕去Miss Da半片羽葉,喃喃碎語:「怎麼不理我…」
看他這般困擾,瑩貞忍不住大笑:「你就這麼期待植物講話嗎──萬一植物真有靈魂有思考能說話…那你以後豈不是連植物都不敢吃,準備喝西北風了?」
看樣子這才是瑩貞送給他這份禮物的真正居心,是啊…萬一連植物都…
「滋……嘶…嘶滋…」Miss Da再次出聲,已是隔天下午的事了,政勳下班回到家後,坐在高腳椅上,兩肘撐著廚房的中島桌面,盯著Miss Da,發著呆,聽著德布西,瑩貞剛踏出家門沒多久大小姐就說話了,他趕緊戴起耳機。
「妳終於肯說話了!昨天幹嘛不理我!」
「勇氣…小…陌生…怕…」
「因為瑩貞嗎?啊對了…昨天把妳弄痛了吧?對不起我以為…」
「原諒…是…因為…朋友…」
政勳備感窩心,輕輕摸了摸Miss Da的葉緣。
「啊…朋友…風…溫暖…」
「對喔…這是朋友的風。」
「朋友…喜歡…風…喜歡…」
「朋友…喜歡…風…喜歡…」政勳不自覺學起她的口吻。
「朋友…問題…吃…Da…」
「嗯?什麼意思?」
「朋友…不…要…吃…Da…」
「不會啦!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都怪瑩貞昨天說了奇怪的話。
「我們…也…痛…Da…怕…痛…」
「你們…是指所有植物嗎?」
「怕…卻…沒…聲音…」
「別怕…」不知不覺,政勳開始淚流不止。
悲於鳥血,而不悲魚血,有聲者幸也…
「我們…乖…卻…被…吃…」
「放心,我絕對不會吃妳的。」
「朋友…需要…吃…問題…」
「妳是說…我需要吃的話…怎麼辦嗎?」
「答案…」
政勳注意到,Miss Da在學習他的說話方式逐漸調整自己使用介詞、形容詞和複詞的時機,他不禁微笑,擦了擦眼淚說:「我也不知道…總有辦法的吧。」
總會有辦法的嗎?政勳沒有答案。
但有件事情可以確定,跟Miss Da聊天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事。
以前,沒有朋友的時候,政勳習慣對著自己種的花草自言自語,和他們訴說心事,現在他才知道,植物是聽得見的!雖然沒翻譯的話可能聽不懂他說什麼,但是那種無聲的無條件的傾聽令政勳深深感動,原來一直以來…自己都不是孤獨一人。所謂花語,始終是人類自己的一廂情願,此刻他聽見的才是真正最美好、最真摯的植物語言。
Miss Da極有靈性。
她喜歡清晨抖擻的太陽、喜歡噴霧器夾帶的微風、喜歡政勳特地撿來陪她的鵝卵石的氣味,喜歡跟政勳一起聽德布西的月光、喜歡政勳和她高舉的葉子輕輕擊掌、喜歡政勳教她說別的語言還有一起聊天,每當瑩貞不在家時他們都會天南地北聊個沒完,到最後因為捨不得分開,乾脆連去學校上班他也都會抱著盆栽,於是漸漸被學生們當成了「和盆栽外遇的怪教授」,而且政勳想都沒想過,關於吃素的真諦,居然是這株植物點醒他的…
那是在某天傍晚共同於前陽台看著日出的一次閒談。
「我們活著…滿足…」過去幾週朝夕相處的那些時光,讓Miss Da與政勳的交流比起最初順暢許多:「有光…有水…大地…就滿足…」
「有時我懷疑人類根本不是萬物之靈…你們的靈魂,高尚得多了。」
「政也…可以…只要…不貪…」
「但人心都是貪婪的…千萬年來不只是為了生存之『必要』而已……魚翅…皮草…羊毛…象牙…馬戲團…為了一大堆不必要的『想要』,人類可以毫不在乎輕易迫害輕易屠殺其他生命…」
想到自己也是人類,他覺得好諷刺。
「但是對政…食物是…必要…」
「是啊…很遺憾的事實…豬牛羊魚蝦什麼的都是無辜的,我想…這就是為何盡量吃素吃菜比較好吧?那些大魚大肉都只是『想要』而不是『必要』!盡量…把自己為了生存而迫害到的生命數量減到最低才好…」
「可是…Da也…無辜…我們…」
「啊!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原諒…因為政…是朋友…」
「對不起…我到底在說什麼…」
「真的需要食物…政可以…吃Da…」
「我不會吃妳的!妳真的是…我唯一的朋友。」
「Da一樣…朋友…所以…不希望…政會餓…」
為了朋友寧願犧牲自己嗎…政勳無地自容。
「但是…約定…不貪…」
「嗯!我答應妳!不貪。」
因為和Miss Da的約定,政勳連蔬果的攝取量也減少了,當然不會完全禁食,只是都吃到不餓便停止,不求飽腹,只求能維持自己最基本的生理運作,再不然就是多喝溫水來騙自己的胃,網路上說光喝水不吃東西也能正常生活五到七天,更極端一點甚至能存活超過一個月,這點程度的飢餓對政勳而言都在可忍受範圍內,自從認識Miss Da,不但開闊了對世界的認知、減少了對其他生靈的威脅、也逐漸走出曾被逼殺生的陰影…所以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頂多每次回家經過巷子口的傳統市場或剛出爐的麵包店會格外痛苦而已,而且其實,一旦餓的感覺超過某種程度後反而會被一種軟綿綿的無力感取代,這種感覺,他並不討厭。
政勳開始動不動禁食的偏激行徑,瑩貞算是抱持正面的看法,畢竟這樣一來每個月幾乎省去三分之一以上的伙食費,加上她從沒把這個老公放在眼裏,只有一次,她瞥見駝背裸著上身換衣服的政勳,脊椎節節分明地誇張突出,才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質疑:「你該不會到現在還有再跟Miss Da對話吧?」
「沒、沒啊…」
「沒有?沒有最好…我們的基改作物通過檢驗正式和農委會合作補助計畫之後…陸續有越來越多人聲稱透過翻譯器聽見作物講話…可是聽不見的人還是占多數你懂嗎?我們整個實驗室就沒一個人聽得見──大家都懷疑那些聽得見植物說話的人,腦子本來就有問題。」
咦?不是每個人都聽得見嗎?政勳想起被關在療養院裡的表弟,到現在都仍堅持自己跟那張刮刮樂是真愛……等瑩貞去睡回籠覺後,政勳立刻走到沒有任何植栽只有洗衣機跟曬衣竿的後陽台,致電給艾霖師兄。
「當然聽得到!你不是神經病!雖然你手上那台是測試用的舊型號…功能應該差不多…反而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一堆人跟我一樣用最新版但卻聽不見!」
「那…就好…」鬆一口氣後,政勳忽然不知道要說什麼了,跟Miss Da聊天時明明有說不完的話。
「別鬱卒啦!要不要一起吃飯?帶你去個好地方!」
「吃飯?去哪…」
「我們公司附近的半山腰有一家觀光菜園,老闆會幫客人自己摘的蔬菜做成素食料理!五星級好吃!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一定覺得太殘忍對不對?放心啦!那些蔬菜都有覺悟了,所以每一株菜都會幫客人念迴向文──把吃齋的功德迴向給客人欸!」
「蛤?可是…我沒什麼胃口…」
「是喔…那…」
「等等!師兄…我有個私人問題想當面請教你。」
他也沒其他人能商量了。
艾霖師兄說他很樂意替政勳解惑,只是要三天後才有空,但政勳不想用電話講Miss Da的事情,只好等,因為他必須確認自己沒有發瘋!加上這段等待時間政勳已破紀錄超過九天沒吃任何真正食物了包括奶蛋蔬果,除了溫水,他只吞了數顆小小鵝卵石、吃了四盒自動筆筆心、五塊橡皮擦、一支口紅膠以及一些自己剪下來的手指甲腳趾甲。為蒐集更多存糧,他也會偷偷半夜幫瑩貞修甲,幸好她總是睡很熟、也很遲鈍,未曾發現自己一直不用修甲的怪現象。
到目前為止禁食的五十一次,每次時間都越拉越長,飢餓的極致程度也持續倍增,原本身材已沒什麼贅肉的政勳,現在更是瘦到如同貼了膚色貼紙的骨架,消了氣的臉頰上,顴骨與眼窩呈現驚人的板塊推擠現象。
「多少吃點東西吧!你真的應該要跟我去那家觀光菜園的!」
這是政勳抱著Miss Da去艾霖師兄家時,他對政勳說的第一句話,政勳發現師兄跟自己一樣也隨時戴著頸環的耳機。入座後沒多久,師兄遞給他一杯剛泡好的熱牛奶:「像你這樣節食太久的不能一下吃太多…拿去。」
濃郁奶香令他空蕩的胃裡酸液一陣翻騰。
牛奶也一樣…長期限制乳牛行動無限壓榨的結果…
雖然很想喝,政勳還是把那杯牛奶放回桌上,精神渙散地環顧一下師兄的家,單身套房,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大堆神像、佛經、十字架或猶太小帽之類的,結果什麼也沒有,只是凌亂,窗簾全被拉上了,昏暗、濕氣又重,還有揮之不去的狗騷味,卻沒看到半隻狗,師兄該不會餓到把狗吃了吧…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驅散自己羨慕、忌妒、甚至開始想像狗肉滋味的墮落念頭。
「所以咧?什麼事情不想用電話講,非得要碰面?」
「我覺得…」政勳將Miss Da放到桌上並暫時將她的翻譯器關閉,開門見山:「我愛上她了。」
「她?你是說…她?」師兄的疑惑目光在政勳與盆栽之間來回確認。
「對不起…我…不該來的…請忘記我剛剛說的話…」
政勳窘迫地抱起盆栽只想火速逃離,不料卻被艾霖師兄一把抓住手臂。
「等等!別走…」師兄的熱切眼神釋放強烈異常感,政勳顫慄地縮回手臂。
艾霖師兄猶豫了一會兒,忽然跳起來衝向床鋪掀開棉被,小心抱起床上的狗又立刻回到政勳面前:「她叫Toffee……我已經養五年多了…你愛上那棵植物我完全可以理解…」
艾霖師兄向政勳展示自己懷裡那隻頭上綁了一束呆毛的西施犬──
Toffee的毛色是太妃糖加上蛋白霜的組合,看起來滑順如絲,小小圓圓的眼睛可愛極了,唯一跟其他狗不同的地方,是那張光滑無毛的臉…鼻子…嘴唇…完全就是一副迷你獸耳美少女萌樣──
一顆人頭嫁接到狗身上的奇異型態。
「我也愛上Toffee了…為了她我已經砸好幾百萬在黑市…這種違法的地下整形手術超貴的啦……」艾霖師兄憐惜地摸了摸Toffee標緻的小臉繼續說道:「雖然很想緊接著幫她把身體也整成人類…但我存款已經花光了…而且做完臉讓Toffee虛脫好久…想再整得等一陣子了吧…」
政勳錯愕的神情漸漸軟化。
「我最喜…最喜歡…艾霖了…」
「我也最喜歡Toffee了…」
看師兄與狗的甜蜜畫面他感到莫名欣慰,更是抱緊了手中的盆栽。
回家途中,政勳經過一群抗議立院通過動物聘僱法案的遊行示威民眾,他們高舉的尖銳竹竿上插著各種被砍下的動物頭顱,生鮮得還能看見剖面正在淌血,似乎是想藉此表達因為職位遭到動物取代而被裁員的不滿,政勳看著那些血腥竟覺得兩頰發酸,瞬間觸發的洶湧胃液淹過了他的理智,大嚼自己口腔內膜的同時忽然想起臨走前師兄對他說的那番話──
「現在越來越多人因為翻譯器的關係不忍吃動物也不忍吃植物……你可以考慮看看最近異軍突起的食屍主義…欸先別急著噁心!仔細想想這才是最慈悲的飲食方式啊!等動植物自然死亡後才吃…這樣就不會只因自己的口腹之慾而傷害任何生命啦…」
在跟Miss Da討論過後他想出一個計劃:
先去各大寵物店搜括所有的兔子,據說兔子換肉率高而且可以餵食乾牧草(餵新鮮菜葉太殘忍),再來回家把客房的單人床、梳妝台以及衣櫃全搬到樓下打給環保局請他們回收,將淨空的客房改造成舒適的開放養兔場,讓兔子們可以在無囚籠拘束的空間裡自由跑跳吃喝排泄。
接下來…只要用力盼望牠們趕快自然一隻隻死去就好。
執行這計畫消耗了政勳大量體力,已間歇性禁食上百天的政勳一完工便躺在兔子堆中貼著冰涼地磚昏死過去…最後喚起他的,是撲鼻的食物香氣,迷糊甦醒後政勳發現自己躺在客廳沙發,身上蓋著一條珊瑚絨軟毯,廚房傳來鍋鏟炒菜的聲響,他本能地起身走去。
「終於醒啦──他媽的那整間兔子是怎麼回事?」瑩貞瞪了他一眼,將一盤香菇炒茼蒿端上中島,旁邊正好擺著Miss Da的盆栽,但現在Miss Da已被攔腰擰斷,看來上半身莖葉盡數皆變成旁邊那道菜了。
政勳覺得心臟被狠狠捅刺一刀。
瑩貞回爐火前將切好的豆腐下鍋,若無其事繼續說道:「我還真以為你餓死了咧…愚蠢也要有個限度啊!要是你死在家裡我可是會很困擾的──以後別再用翻譯器,我幫你全丟掉啦!」
政勳恍惚伸手確認,果然,脖子上的頸環也消失了。
「報紙上有專家說,所羅門頸環翻譯的內容根本潛藏了各種研發團隊對於這世界的惡意…」
怎麼可以──政勳好像失去翻譯器就忘記要怎麼開口講話。
「雖然翻譯內容沒什麼錯,卻常常偷偷參雜偏見和挑釁字眼…」
瑩貞為煎得金黃的豆腐塊淋上醬油,廚房登時瀰漫著黃豆發酵的鹹香氣味,引得政勳肚裡陣陣咕嚕悲鳴,胃壁遭受史無前例嚴苛的凌遲酷刑,細細地切割…刨刮…簡直要將他逼瘋,從食道一路暴衝而上的狂怒無處發洩。
「而且目前跨國調查單位甚至合理懷疑…那個頸環還被用來蒐集所有使用者的個資和隱私!」
眼前這女人怎能這般殘忍?竟對Miss Da下手!
明明可以再等一下!
再一下下就好!等兔子自然死去…
政勳失神湊近那盤香菇炒茼蒿,耳畔重複縈繞Miss Da問過的那些問題…
為何貪婪的人類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無辜的動植物卻注定要被當成食物?
為什麼…
為什麼……
對了,既然如此…
吃朱瑩貞總可以吧?
「欸你他媽的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話!」
她既貪婪又粗魯,謀殺了Miss Da,又逼他殺了佩佩…一點也不無辜,只要她還活著一天就會有更多更多其他的生命因她的食慾而慘遭戕害!
如果把她監禁起來跟其他兔子一起養,每隔一段時間都切一點點慢慢切慢慢吃一定可以吃很久…尤其她那雙厚實的大腿…
「喂!嚴政勳你那是什麼邪門的表情…」
瑩貞這時說什麼也沒用了,政勳早已關閉耳朵,而且從嘴裡開始不間斷發出「嘶…滋…嘶嘶…」的怪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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