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才會感到生命如此流過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K

K睡過了中午,偌大的臥室依然昏暗,她瞇著眼滑開手機頁面,「14:50」的白光刺穿這間沒有時間的房間,日子開始流轉,光影有所動靜。K默數著又翹了幾門課,以及所剩無幾的今天還能做些什麼。她並不感到悲傷,但也絲毫沒有為自己的無所事事舉杯的理由。日子就是這樣,腐敗而滯淤。日復一日。

浴室裡的地板還留著一層濕氣,鏡子上陳年的水漬糊到看不清自己,K刷牙洗臉、把手機放到防水袋裡、點開YOUTUBE上Mozart第八號鋼琴協奏曲、水樓頭轉向最右邊淋浴,這是K的儀式,不容質疑──她認為人要從夢裡醒來就跟死而復生一樣困難,這當中需要宗教介入,但K是無神論者,當須親手築造儀式的城堡,她必須信仰自己。室友M對於這點無話可說,除了洗澡不能讓K先進去(否則等上一個小時),大概就是偶爾驚訝於K在房間裡戴起墨鏡、穿著裸背的洋裝頂著大草帽,冷氣吹得像是在夏威夷度假。M會在這種時候,在K靜默不動的表情與百無聊賴中,偶爾感到生命是如此流過。

M

教授下課時找了M說話,語意上關心沒來上課的K,實則與落井下石沒有區別,M從來沒有辦法好好應對這些教授。他們太幸運以致於不能理解K所發生過的事,大驚小怪地以為沒能好好上課就該吃藥看精神科、甚至拿燒了窗簾大吼大叫的學姐來比較,「吃了藥就好了,就穩定了。不然那麼優秀但有病,又能怎麼辦?」。M笑著說謝謝老師的關心,她不喜歡大家只要逮到她就問著K,她也不喜歡對K猶豫不決是否說出這些事,她不喜歡那些隨口說說的表情。事實是,人之間從來不能了解彼此,但共性仍一貫自以為是。所謂教授,懂得並不足以教授的,在大學比比皆是。

K打了一則簡訊說她在咖啡館裡讀書,窗外的天色還是毒烈,M認為K應該出門曬太陽被蒸發。K說自己不是被蒸發,是溶化──毀滅到消失間有一段時間域,「我定位在那裏,那段時間裡。還在溶化成一灘死水,還在,這是現在進行式。這都是因為天氣太熱了。」K支著頭一臉聊賴,對著咖啡館的老闆勉強笑笑,攪著暖呼的熱卡布,她時常覺得生命從未往前,但沒有一刻如同現在,如此不確定自己是否活著。

K ill

M推開厚重的玻璃門走向吧檯,招呼老闆一聲坐在K旁邊:「一杯冰卡布,謝謝。」
K撇了一眼M濕熱掛著水珠的額頭,在教室裡蒸騰的汗漬留在背上:「今天很熱,妳應該喝耶加雪菲或是雪冽圖。」

「我不要,那樣的顏色像蚊子一樣吸血。」

「那無所謂,你本來就很像了。言語就是文明的登革熱,每個人的嘴都有病毒。」

「我有時候覺得你死了以後,比較好,那樣我可以從把一杯伏特加點火,從頭推滑到吧檯的尾。然後它會在進行的過程中熄滅,我可以這樣單純地悼念你的美好,而不是妳那些似是而非的真理。」

「妳用我的死來拒絕回答,但我喜歡這樣,只有講到自己的死亡,才能深切得知現在活著。」

「妳不是登革熱,妳是慢性病。」
「或者都是,但是更希望是西班牙大流感。」K露齒笑了笑,牙齒嗑在琺瑯杯上撞出聲音,M一度以為她會把杯子咬碎吞入腹。她們的日子就只是這樣,談話、沉默、喝咖啡、不菸不酒、偶爾看電影或者閱讀。甘心出賣時間,去換得一點自由的碎屑,K認為自己一輩子都只能是隻巴夫洛夫的狗,她無法改變自己。一切早已來不及。

M並不想著這些事,她揣測K無邊無際的思考何時降落,想著東區登革熱爆發後還能去哪裡覓食。M從不開始不屑自己,K不屑她如此。K在心中對過去鞭刑,但現實裡手無寸鐵雙手一攤,M問K為甚麼你不改變,K直盯著M:「因為我什麼都改變不了。都發生了,人只能接受那頓點之後的一切作用。」
「那妳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一切不能改變的都沒發生過。我想要在過去更早的之前。」
「那不可能。」
「對,那不可能,我比誰都請楚那不可能。」
M不齒K對電影的偽善,把自己的痛苦擴大成全人類的傷感。但她愛K,為她深深的瘋狂與創楚著迷。然而即使K愛著超時睡眠、愛心臟病、愛患肺結核的已故作家、愛溫網的綠法網的紅、愛自己的破碎、愛不完整的靈魂、愛相對空洞失焦的眼神,愛人生裡各種恨與傷的排比,卻不會愛任何關係。所以M有時希望K能有殉道者的勇氣,坐在四草大橋的高處,觀望海口的洶湧再直直往下墜落。只有K死了,她才能停止不屑自己的愛。K則在被詛咒時盯著M圓潤的眼睛,她喜歡這樣讀出忌妒與恨意,她喜歡被詛咒被譴責被鞭笞,就好像如此才能感到生命流動。

M iss

她們一人一手搭在對方的肩上,閉著眼頭靠著彼此,假裝宿醉跳舞致幻。K說她不懂有些文藝青年要吸菸酗酒吸毒,「我覺得那是電影的錯!因為畫面、象徵、重要簡單的叛逆,所有的離經叛道必須被簡化成一目了然,而非頭暈目眩。」
「但你還是很愛看電影。」
「對,愛到要買眼藥水的程度。」
「或許我們應該去四草,現在。」
K漫不經心得把桌面上的筆記本掃入靛藍色的帆布袋,「嗯。那就結帳啊。」
M認為這句話帶有挑釁意味,仰頭把剩6 OZ的卡布一口吞下,在冰塊滑過喉嚨時緊緊縮一下眉頭。台南夜的風是凝固不具涼意的,K雙手環抱著M,試圖從後照鏡裡描繪行進中的臉,M則催快油門不發一語,她們各自妄圖抓住一絲流動。一絲成永恆。從海邊吹來的風鹹味越重,港邊傳來堆棄的魚屍臭以及夜鷺覓食的幾聲鳴叫,安平夜路亮著一排筆直路燈,沒有其他人類活動,連偶爾的一輛開著大燈的汽車都沒有。K說讓我騎,反正沒警察抓無照。M瞥了一眼後照鏡裡的K,卻只看到她輪廓邊緣的黑影,M笑而不答,猜不透K什麼表情。出海口的風異常強勁生冷,溫度跟著海水漲退,濤聲壯烈掩蓋一切其餘。
K把安全帽解掉,任狂風拍打自己睜不開的雙眼,M看著後照鏡裡K勉強張開的嘴,比劃著無聲的唇語:
「我 們 就 這 樣 騎 到 海 風 的 盡 頭 。」
外灘長浪,海風無境。在橋上聽不到浪與風之外的一切遷移。

後記、
寫作對於我,是一種介入自己的方式。
沒有太大的才華去編寫虛構的他者,更不可能藉此闡述真理與共性。除了傾倒自己的過去,再加以突變,試圖更貼近、更深入的反芻當下的情境與感受,其餘都相當難以捕捉。
把自己生活的城市(台南)跟朋友都寫入這個故事裡,去表達無所事事背後的無所適從。切身到個人的、青年的、或者生命的各種固化與流動,都是那麼不清不楚的,或者無以明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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