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

我手邊有一本很舊的台灣野鳥圖鑑，是台灣野鳥資訊社以及日本野鳥の會共同監修的，這本圖鑑介紹了458種鳥類，裡面總共有1258幅精美的彩色圖，全部都是手繪，這些精美的圖是由日本人谷口高司負責繪製的，書的後面有一頁標示著台灣各地的賞鳥團體，除了中華民國野鳥學會台北市分會以及位於台中市的台灣省野鳥協會電話號碼是7碼外，其他位於新竹、南投、高雄等各支會、協會的電話號碼都還是6碼，我這本是1991年四月的初版書。書的上緣有著土黃色的髒污，那是某一年我在關渡協助植被普查紀錄時掉到田裡弄髒的，前後幾頁留下了明顯的污漬，甚至有一頁都還留著當時沾到的汙泥。我翻開書頁，找到在第35頁下方一種鳥的彩圖，旁邊文字記錄著：留／稀，這個意思是這種鳥有別於候鳥，是留在台灣生活的在地鳥類，但是稀有不易見到的意思。文字還記載著此種鳥的叫聲是 “波～波～” 之聲，但我覺得牠的叫聲聽起來更接近是連續的 “顧～顧～顧～顧～”，現在這個 “顧～顧～顧～顧～” 的聲音正斷斷續續自窗外傳來，我差不多已經聽了大半夜了，這是黑冠麻鷺的叫聲。

稀有？現在的人們怎會覺得這種有著 “大笨鳥” 暱稱的黑冠麻鷺會是稀有的鳥類呢？曾幾何時，牠已經成了經常可以在草地上看得到的鳥類，而且最常出沒的地點是在都會公園的草地。約莫在十多年前，有天午後我在天母北路櫻花崗公園的草地上看到牠，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鳥，一眼看到牠時，腦中迅速閃過幾種鷺科鳥類的資料，不是綠簑鷺、也不是黃小鷺或栗小鷺，更不是夜鷺，這是哪種鳥？牠不太怕人，可以容許人類接近到差不多兩三步的距離時才以有點小迅速卻又看似悠哉地模樣走開，牠邊走路有時還會一邊左右搖晃著軟軟的粗短脖子，好像是掛著喉囊一般，模樣很可愛，看起來很呆，當時因為不知道牠是黑冠麻鷺，就給牠起了個 “大笨鳥” 的暱稱，沒想到後來發現很多人都不約而同地稱牠為 “大笨鳥” ，甚至比牠的正式名稱更被人們所知悉，可見應該有很多人跟我一樣覺得牠的模樣看起來呆呆的很可愛吧！

自那之後，我便經常在台北市各地的公園、校園、甚或是街道間的槽化島上看到黑冠麻鷺的蹤影，有時同一片草地上更是有著不只一隻，多數時候都是看到牠正在悠閒漫步，或者是一動也不動像是在發呆一般，偶爾則是站立在一旁的樹梢上休息。今天下午，我又在北投一處公園的草地上看到一隻黑冠麻鷺，我已經不只一次看到牠在這個公園閒晃，這是個捷運車站周邊的綠園道，園道上有高高的樹木有平整的草地，有些時段有著熙來攘往的人們自草地中的步道走過，在有些時段會有著附近的住戶閒坐在園道上的公園椅休息，旁邊街道上的車子則來去匆匆。當看到牠時我停下了腳步，時間剛過中午沒多久，園道上剛好沒有其他的人，我慢慢移動步伐到離牠最近一張公園椅坐了下來，靜靜地坐了一陣子，其中只有幾個行人往捷運車站的方向走過，牠就在這附近信步踱來踱去好像我不存在一般，我大部分的時間眼光就跟著牠移動。

喂～！你！

喂～～！就是你啦！

這邊啦！我啦～！喂！

牠終於留意到是我在叫牠了。

牠停下腳步，一動不動了好一下子，突然左右看了兩次。

你叫我？黑冠麻鷺終於回應我了。

對啦～！我回答牠

這！這！怎？怎？大笨鳥結結巴巴的樣子很好笑～

誰派你來的？

你說什麼？

我說誰派你來的？

誰派我來的？

對啦！誰派你來的？

………………………………！

大笨鳥愣住了！牠有點點驚慌，牠不斷左右搖晃著牠那短短的脖子，沉默了一小段時間

你知道些什麼？黑冠麻鷺反問我

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好奇誰派你來的？為什麼？

黑冠麻鷺看起來鎮定了下來，牠再度沉默

你相信神嗎？牠開口了

神？

對！神！

你的意思是～神派你來的？

回答我！你相信神嗎？

我被黑冠麻鷺突如其來的強勢與音量嚇了一跳

我～我～就是跟著長輩燒香拜拜，我～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相信神？

怎麼反倒是變成我結結巴巴了，一瞬間情況對調了過來。

拜拜？你為了什麼拜拜？

求平安！求神明能保佑我的家人平安、保佑我發財！

我從剛剛無賴地起了這對話的頭，後來反倒成了怯懦的被責問的那方。

愚蠢！

黑冠麻鷺斬釘截鐵的訓斥了我。

所以～你是神派來的？

………………………………！

神派你們來做什麼？

盯著你！盯著你們人類！

我就知道，我看了很久，我從很早之前就覺得你們是間諜，你們跟那些冷靜不下來的鴿子、麻雀、八哥等等很不一樣，你們果然是來盯著我們的！

你觀察力不錯嘛！膽子也不小嘛！

為什麼要盯我們？

你們自己應該要知道，人類是越來越離譜了！

可是你們要盯人類？在公園有什麼好盯的？人們又不會在公園裡做些什麼？

你果然什麼都不知道！就是因為在公園裡人們不用做些什麼，都只是在路過、休息、照顧孩子或遛寵物，這時候人們的表情、心裡才會在外頭卸下武裝現出原形。

那～你看到了什麼？

空虛！你們人類很空虛，多數的人類都很空虛！

空虛？

對！如果每個人都會用腦思考，人類就不會越來越離譜了，我們也就不用來盯著了～

什麼是越來越離譜？

自己思考！從現在起你自己想～

所以神會解救人類嗎？還是只解救會思考的人？

不！我們只是想知道人類心態的大數據，是累積了些什麼導致最後糟蹋了自己～

有這麼糟嗎？

哈哈哈哈～！

所以～？

你該走了！

我直接聽從命令，緩慢起身移動起艱難的步伐朝捷運站走去，拿出手帕擦拭額頭上的汗珠，身後響起振翅的聲音，我略帶驚惶地轉身回頭，看到站在枝枒上的黑冠麻鷺正盯著我，用我以前以為呆滯的眼神。透過枝枒間隙射過來的陽光很刺眼～

整個大半夜，“顧～顧～顧～顧～” 的聲音斷斷續續自窗外傳來，那是黑冠麻鷺在跟 “神” 回報今天牠看到的些什麼吧！

現在是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