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胡志明市】五十年前大馬路邊的一場槍決

越南胡志明市，第十郡，Ngô Gia Tự路。走在2020年的午後，略顯稀疏的樹蔭遮擋了點熱帶的烈日。馬路旁邊林立傢俱行，顧店的小哥們如同一般的越南人一樣，意興闌珊地躺在躺椅上滑著手機。如果你經過這個地方，平心而論，只會覺得這就是跟其他一千零一條胡志明市的馬路一樣的地方。

但52年前，在這個還沒有樹蔭漫漫的同樣地方，一把手槍、一條人命、一張照片，卻幾乎改變了越南一整個國家的命運。

這張照片是有名的越戰代表性照片，大家叫它《Saigon Execution 西貢槍決》。那是越戰中期1968年1月30日，北越越共對南越發動新春攻擊（Sự kiện Tết Mậu Thân）的後兩天。新春攻擊是長達20年（1955~1975）越戰進行到一半時，越共對南越進行的最大地面攻勢，趁著新年期間軍隊疏於防備，在中南越100多個城鎮同時發起進攻，雖然最後北越以陣亡45000餘人敗兵收場，但也造成美軍多達2500人喪生，連美國駐西貢大使館也被越共敢死隊突襲，大使館美籍人員5人陣亡，短短幾天消息傳跨太平洋，震動了全美國人民。

而《Saigon Execution》這張照片，就是扭轉美國參戰輿論最後幾根稻草其中之一，而且可能是最大的那根。

1968年2月1日，南越警察局長阮玉鸞（Nguyễn Ngọc Loan）在西貢市區捕獲越共游擊隊領袖阮文歛（Nguyễn Văn Lém）上尉，阮文斂被指控殺害包含局長下屬在內的34位南越軍成員。警察局長阮玉鸞未經合法軍事審判，就直接在大街上處決了阮文斂。跟隨一旁的美聯社攝影師Eddie Adams拍下了從押解嫌犯到倒臥血泊中的一系列照片，而最出名的一幀，就是這子彈射出前的那一霎那，無情的阮玉鸞舉起手槍、驚恐絕望的阮文歛雙手反綁別無生路。

在那個平面、電視傳媒與影像開始迅速傳播，電視新聞甚至可以播送出越戰作戰實況影片的的年代，這張照片才過不到一天，就被刊登在一萬四千公里外的紐約時報頭版上。照片很弔詭的一個概念是「去脈絡化」的，距離越南遙遠的美國社會大眾或許不清楚新春攻勢對南越與美軍的重大打擊、或許不清楚阮文斂其實也殺了30幾個人、或許根本分不清楚阮玉鸞的心情到底是痛心還是無情。僅從報紙半版的頭條照片上看，讀者很直覺地判斷：南越在大街上蠻橫無情處決一個無反抗能力人這件事是粗魯、殘暴、不可置信的。

原本輕視越戰、認為美國可以輕鬆收拾戰場的美國人受到了震懾，開始懷疑他們派出的大兵們支持的是不是正確價值的一方？浪擲人命投入的戰爭是否真的有意義？1967年初始萌燒的反戰聲浪，隨著1968年的這張照片滋生蔓延，演變成全國性的抗爭運動。隨即1969年尼克森總統新任上台，越戰方向正式導向美軍縮手撤出越南，而失去美國奧援的南越垮台便是早晚問題，1975年，南越投降，越戰結束。

事件發生的地方，現胡志明市第十郡 Ngô Gia Tự 路，大約就在Chùa Trấn Quốc廟前。從一系列的照片中，可以看出阮玉鸞從Sư Vạn Hạnh路口押解阮文斂一路走，百來公尺的路上，攝影師Eddie Adams跟著配著槍械的局長一行人從旁拍攝，或許路途也才短短的一兩分鐘，或許不知道什麼因素讓阮玉鸞停下來決定讓阮文斂一槍斃命，當攝影師Adams意識到隊伍停下來，局長掏出手槍時，本能讓他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而按下快門，因而拍到了阮文斂生命中的最後一秒、也拍到了越南局勢徹底翻轉的那一刻。隔年，他用憑這張照片拿到了新聞報導領域最高榮譽普立茲獎。

這張照片給人的印象太過強烈，執行處決的局長阮玉鸞餘生飽受批評，即便戰爭結束後逃亡到了美國定居作餐館生意，都還有認出他的人在廁所寫「我們知道你是誰，混蛋」。攝影師Eddie Adams後來曾說：「在那張照片中，有兩個人死去了。局長殺死了越共；而我用相機殺死了局長」。

當然，越戰的終結、南越的垮台不是死了一個人、一張照片、一篇報導可以歸咎的。那個午後，我站在路邊邊拍照邊想：開槍的人、拍照的人，不知道有沒有想過手指移動半吋的這個動作，或許改變了戰爭的結果？抑或是，就算沒有這件事，越戰仍然會導向一樣的歷史？

十郡傢俱街這帶觀光客不多，蓊鬱平靜的街道，多半是當地人悠閒地逛著傢俱。裝卸貨的卡車，就停在阮文歛中彈後倒臥的同一個地方。站在馬路邊（我身後的建築物甚至都還是52年前出現在背景上同樣的那一排，同樣的立面、同樣的陽台欄杆），站在悠閒顧店邊打盹的小哥旁邊，望著對面的事發地，懷疑著還有多少人記得52年前那塊地上倒臥過一個人？

越戰的照片多半還是黑白的，攝影組圖看不出濃稠鮮血在馬路上的紅色有多紅。現場安詳平靜的街道人車來去，想著52年前曾滲入碎石路面底下的阮文歛頭顱裡的血，會不會多多少少注入了旁邊當時還細小的樹木，讓它成為現在茁壯的樣貌？

地點：越南胡志明市第10郡第4坊Ngô Gia Tự路（近Chùa Trấn Quốc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