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16|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小說連載】灰靈之言─第一章:灰靈(1-4)

他的報酬全被沒收了。甚至,還失去了一直以來蒐集的頭骨與唯一蔽體的遮布。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群瑟盧梭男人是如何拉扯他的布、並且嘲笑他膽怯驚慌的模樣;又當他急忙去撿拾碎裂的骨頭、想盡辦法將它們拼回原狀時,他們又是如何狠心踹倒他的心血,踐踏在濘爛的髒土上。即便他事後找回了氣憤的感覺,現在靈碑已經被搬回原位,他也沒辦法回頭向村長討回公道了;就算真的能夠靠近好了,那些哨兵估計也會賞他一頓毒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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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急著逃跑,托堤就無暇顧及腳下踩過的究竟是鬆軟的泥土還是動物們留下的糞便。他感覺到腳底異常溫熱,許多落葉與石粒黏附著腳掌,使他每跑一步都得忍受異物感帶來的不適;橫生的邏律草割傷了小腿。他剛開始並不覺得痛,只是在低頭狂奔時,偶然發現自己的小腿上浮現了一道一道細微的血痕,他這才感受到攀附雙腿蔓延而來的疼痛感;這些傷口或許算不上什麼麻煩。但是當托堤發現的傷口越多,點點刺麻的折磨便會接連發作,一同阻礙著他的步伐。
不過,被割裂的傷、腳下黏膩噁心的糞便,遠遠比不上他剛剛遭遇的危機。
太可怕了。當婦女推倒了比她高大一點的他,並且將軟嫩的小手伸入被毛髮包覆的下體逗弄。
托堤尖叫、不斷掙扎,試圖想擺脫她的掌控。他在一陣驚慌失措下,才想起自己應該要將她推開,於是他這麼做了。接著,他隨手抓起一件落在地上的衣服,任由倒在後頭的婦女不斷咒罵他膽小、孬種。
被人羞辱什麼,托堤根本不在意。他的內心只想著逃,逃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不管是要遠離她,還是要遠離瑟盧梭人的領地。他怕尋仇,他很清楚女人肯定會推罪於他,因為這是瑟盧梭人一貫的行事作風、是對待灰靈的常見態度。
當托堤見到長滿了墨瓜的邏律草時,他終於放慢了腳步。他已經到了對瑟盧梭人來說足夠「深入」的野外。即便結成團隊,他們八成也不想尋探到這種危險的地帶。
濃霧在一個絕佳的時機自天際沉澱至本就蘊陰的森林,即使見不著外頭的烈日,托堤也能從霧的行徑明白世界又運轉到了什麼時刻,這讓他更加確信在此之後絕對不會有任何瑟盧梭人膽敢跑到外頭來了。
時間可過真快。
看見那些低垂的墨瓜與掩蔽在葉片下的細小水流,托堤知道附近可能藏著某座陰濕的洞窟。對現在的他而言,找到那座洞窟並且安逸地躲藏起來是首要目標。畢竟這一路上他都沒遇上半隻動物能為他所用。在缺乏犧牲品的當下,最好的辦法就是避免遭遇即將甦醒的破靈們。
不巧的是,經過一個早上的折騰,托堤空虛的胃再度飢餓。他本想就近尋找類似於早上所吃的紫色果實。可奇怪的是,他遍尋了周遭的銀樹林,卻怎樣都沒在樹幹上見到果實的蹤影;算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優先需要清潔,除了清除掉腳下的汙穢外,他也想藉由河水蘊含的能量來治癒傷口;但這一切的前提,得是他沒遭遇到任何危險。
他小心翼翼地走入邏律草叢,並用手一一撥開鋸狀的葉片,讓腳掌浸潤淺薄的水流,沖洗那些糞泥與碎石雜草,親手摳出卡在腳指縫裡的淤泥。他往前換了個位置,用撿來的衣服包住所剩不多的骨頭收藏,彎腰取水、讓水灑落在腿上的傷口,清除殘留皮膚的血塊──這段過程很不容易,因為讓冰涼的水會令傷口的痛覺更加深刻、更加敏感。即便很短暫,但內心依然抗拒讓水接觸傷口引起的刺激,這很煎熬;好在,水的療效立即可見。滲入的水立即讓刺痛感褪去了。血紅的割痕也逐漸轉為粉白,留下一道不大明顯的細長橫紋。
他離開邏律草的聚落,從外側沿著它們的生長脈絡前進。
這一路上他一直很擔憂破靈會突然現身。霧氣已經降至他的身周。舉目所見,全是這些飄渺虛無的無生幽魂在晃蕩;在瑟盧梭人的傳說裡,霧的存在,確實與破靈有著某種關聯。他們認為,這些霧全是由破靈所吞噬的生命所結成。當破靈即將現身,霧就會先行一步提前告知世靈危險的到來;然而,霧的好意,卻老早就被貪婪的破靈給利用了。當牠們察覺到霧降臨大地,破靈便會跟隨著霧,去找尋它們意圖警告的對象,然後殘忍噬殺。
過去托堤還未接觸這項瑟盧梭人流傳的破靈之說時,他根本不覺得濃霧的到來有什麼問題;現在,他正逐漸加快腳步,想要早一點找到那座洞穴。即使不怎麼舒適溫暖,都好過被破靈開腸破肚。
好在,長年在野外生存的經驗總是遠比聳人聽聞的傳說還要來得可靠。托堤找到了水流的源頭,在一片墨瓜園地的包圍下,他找到了那座洞窟。
由於濃霧遮蔽不清,他已經無法確認洞窟究竟是連著山壁生成、還是某個自地面攏裂開來的地穴,反正現在他一點也不在乎。他毫不猶豫地走入洞內,讓映入眼簾的黑暗與自洞穴深處的傳來、響亮清澈的拍打聲所包圍──洞窟不深,大概有一處小型瀑布,他也許能在那兒捕到一些魚來進食。
隨著深入洞窟,他逐漸感覺到滑過腳趾的水開始上漲,沒過很久,他的膝蓋被已經淹沒在烏黑不清的水面下。水裡確實有魚,一股細微的搔癢感正自底下傳來。那些魚正在啃食他沒能清乾淨的糞草與血塊,還有他結繭的厚皮;對托堤來說,這感覺其實不是很好。即便很癢、很舒服,但他內心總是有一道障礙揮之不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主動奉送的獵物,只是獵食他的傢伙並不至於危及性命安危,頂多就是讓心裡不太舒暢,也僅此而已。
托堤摸黑轉向側邊,想要找個能夠立足的平台上岸。他已經受夠水裡的魚一直用小巧的雙唇輕點他的腳趾了。很幸運的,他確實沿著左手邊的岩壁,找到了一座稍微乾燥的岩台。
岩台的高度正巧在他腰際之間。他先將包裹骨頭的衣服放上去,之後才跨著腳小心爬上。當他坐定時,他利用創言使役河裡的魚群,要牠們「乖乖別動,無論出什麼事情」。
托堤將衣服內的骨頭一一拿出,擺放,並在腦子裡默默記下他放置的位置,尤其是那根小腿骨;他攤開衣服打算要穿上,結果意外的一點也不合身。他用手摸了摸尺寸與樣式,才發現他錯拿婦人的衣服了。
托堤毫不猶豫地撕開它然後包住冷得發顫的雙腳。剩下沒能用完的部分,則是簡單裹住肩膀與背部,不讓冷氣過度接觸他的身體。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只剩等待了。
但是要等多久?
他用逐漸適應黑暗的雙眼,望著充滿岩層皺褶的洞窟。
不知道。
即便內心那股難以壓抑的催動,又再一次趁著他休息時跳出來「鼓勵」他。他不太明白這份躁動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好像,他一直有某件事應該要完成、他應該要去做一樣,否則,這股動力就會像擾人的盲蚊一直跟著他。
不管了。
他強壓住催動,然後仰躺在岩台上。很冰冷,卻也很平靜。耳邊從未絕止的水流聲,令他那鼓譟的情緒起了安撫的作用。他還是很餓,只是他不確定該不該直接生吃水裡的魚。他甚至不知道牠們長什麼樣子、好不好吃、有沒有毒。在過去,他就曾吃下一種表面凹凸不平、帶有顆粒狀魚鱗的河魚而腹瀉了一整天。最終他還是靠著飲用河水才勉強度過難關。他現在有些猶豫了。
如果村長沒有違反約定,如果那位年輕婦女沒有對他產生興趣,他或許還不用過得那麼狼狽。
但有缺這麼一天嗎?難熬的日子,他早就度過了不下數千次。他老早就適應了這種艱苦的生活,就如他被瑟盧梭人坑騙、欺負,這一切都不過是他身為灰靈的日常,他習慣了。
偶爾,他其實也想過,如果自己不是一名灰靈,而是瑟盧梭人該有多好;但當他細想到瑟盧梭人的傲慢、貪婪、自私,他立刻拋去了這種念頭。他寧願過得卑微,也不要成為卑劣的一員,即便無法時時飽餐一頓。
嗯,飽餐一頓。他餓了。
托堤解開了腳下的纏布放至一邊。他跳下水,並且伸手抓起兩頭在黑暗中閃爍黃鱗光芒的魚;牠們沒反抗,所以當托堤張嘴咬下其中一頭魚的鱗片與鮮肉時,牠們也沒有激烈擺盪尾鰭,來反擊他那張飢餓的臉孔。就像所有動物一樣,被他的創言所控制,為他所用,為他犧牲。甚至,成為滿足他口慾的養分。而牠們完全沒有機會違抗他的意志、只能任他操弄。
他早就以另一種形式,成為一個卑劣之人了。
哦,好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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