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4/2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旅外記事│過糖的青春 Oversweet Juvenescence

歲末聖誕假期去了葡萄牙後,低調地回台灣一趟。剛下飛機刷過通關,機場冷氣那通風潮濕的味道,就正是七八零年代老建築都有的,行政機關與辦公大樓的家鄉味。十二月底冬至剛過,台灣對我依舊有若秋末春初,與家人在新設置的機場美食街喝回台第一杯珍奶。除了我渾身嚴冬裝扮,Comebuy 茶品與包裝還是一如繼往。常溫半糖。我彷彿沒離開過。
那時一口鮮奶綠下肚,我總覺得台灣的水不只軟,柔順的口感之外,喝起來總是甜的,那樣順暢地將各式原料與味道融合在一起的圓潤的甜味。我在法國每天燒水泡茶,茶葉再好,也是一股清冷剛硬,嘴上不動聲色,靠著牛奶與蜂蜜強壓了事。我那時跟父母說:「可能我會連幾天都覺得什麼茶都好喝,什麼飯都好吃。」事實也是如此,菜色與我在校園裡自炊差異不大,口味卻是順口許多。烹飪即便是日常的魔法,油、水、鹽依舊才能召喚出文化最雋永的況味。
北上那幾天,與親近的朋友約了欣葉臺菜。信義區百貨裡頂樓的角落圓桌,穿著白襯衫與黑背心的女士紮著馬尾踩過紅色地毯,利爽地端著控肉上桌。菜埔蛋、豆腐煲、香片茶。扎實的家常菜。朋友說:「是不是充滿臺灣味?」我眨著眼睛咪咪笑,捧著飯碗,淋上肉汁,滿意得扒了好幾口。這樣一碗,在巴黎得花多少力氣到亞洲超市,扛包日本進口米回家自炊才吃得著。
只是那夜開始,我竟也開始水土不服了。
先是隱隱作痛,走回市政府捷運站時胃就開始縮了起來,只好把注意力移去趕捷運,在喧鬧的人群當中自我催眠;可那晚我蜷縮在床邊,明明都睡熟了,一陣痙攣,躺都躺不住坐了起來。看了眼鬧鐘,可是凌晨二點半,不前不後,多麽挑釁的時間。我惱怒至極。
臺灣人被臺菜胡搞了一回。還不是菜的問題,是人的問題。真是荒天下大謬。
結果這只是第一日。那天開始,我食慾盡失,看到油光,嚐到醬油就覺得怕,咬了幾口菜就克制放下。只能和朋友說,我們簡單吃個適中的鹹甜糕點,配上杯咖啡與茶就可以了。我點那個清淡的燻鮭魚。或許我們來吃盤沙拉?荒謬的水土不服洗掉了思鄉的粉紅濾鏡,嗅覺與味覺都回到了初始狀態,我只能聽從身體最誠實的聲音。
那日與大學同學再度見面,我跟她說,實在太不像話了,人家回來都胖,我在這裡當個隱士粗食淡飯,不行,一起去溫州街吧。養我們育我們的台大溫羅汀,五年的食物溫養,我這海外遊子吃個幾口也才甘心。我們進了阿英,店內一樣客滿,老闆講話依舊不客氣。滷肉飯、黑白切、青菜肉腐湯在裊裊白煙中上桌,我們拿起碗筷,像學生時期一樣,滿懷期待地吃了起來。
味道依舊是味道,香也依舊香,可是為什麼這桌菜是這樣甜呢?滷肉飯吃起來如此香甜,連青菜豆腐都像加了糖。我看著大學同學,我好震驚,到底是阿英真的換了菜餚的做法,還是我的味覺真的隨著時間產生質變?
也許從那刻開始我赫然發現,自己的青春,原來大半都是過糖的。
五年前初次在海外打滾,荷蘭的靜謐與用外語生活的時日讓我不只一次體會到,我在台灣是站在一個多麽被這社會所關愛的位置上。偌大的台北有想慶祝隨時可以跟同學去的熱炒店,跟朋友要聊挫折可以故作輕鬆的在路口找鹽酥雞與豆花攤,與家人相聚上傳統飯館吃大桌菜,而一個人的時候,買杯紅茶鮮奶,半糖去冰,好像那些求職、戀愛、夢想之類的問題,都可以在回家的人行道上,一邊嚐個幾口,一邊沙盤推演下部策略。即使緊繃,慌亂總不會持續太久。
那樣甜蜜的青春,那樣甜蜜的日常,那樣甜蜜的台灣。
假期結束後回到法國沒幾天,某日宿舍裡兩位定期來訪的清潔員在房間逮到我,用法文極其快速講了一大串話,大概是這裡的房子就算老舊,有些稍微壞掉的器具,是不能夠因為不想使用而放在其他地方的。契約規定他是在哪裡就是在哪裡,要不就要找簽約的宿舍管理人曠日廢時地換,要不就要放在原位,不然到最後被罰錢的可是房客本人。他們能夠進來房間,一但發現有誤,都必須要提醒房客,希望我可以聽懂,這是身為房客要保護自己的時候需要明白的義務與權利。
兩位清潔員是好意提醒,而我也時常在房裡或在走廊上碰見他們,必然不是惡意的,但他們走後我卻在廁所裡哭了起來。對啊,連日常裡的小事都要從頭來過一次。這個可以,那個不可以。那個文件按照規定就是過期。同學要成為朋友需要大量磨合與維繫。學校行政人員才不理你是不是合理缺席。買菜無故在結帳時因為店員不高興被罵。法文不是母語像是三等公民。歐陸要找份工作得要私下協調簽證、時間還要自己建立社交,要不就是每天都是拒絕信。
都過了一個學期了,我也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沒有體驗過世面的年輕學子了,卻也還是沒有辦法完全忽略,或甚至稀釋掉這樣積累的委屈。
小時候第一次吃馬卡龍,旅伴提醒得要配著茶吃,因為那樣甜膩脆軟的質地不是每個人都習慣的。那時咬下口,總還要疑惑到底為什麼整個法國在馬卡龍這件事上嗜糖成疾。現在我還是喜歡馬卡龍,但卻隱約明白了它得以風靡幾百年的原因:也許正是因為巴黎是這麼一樣華美卻也苦澀的城市吧。這座國際都市,米白色市容下流淌著多少移民與夢想家的寂寞與挫敗,巴黎人與彼此保持的距離,是建立在對於個人主義的極度保護與敬重之中。你因此成為了你自己,你卻也到最後只剩下你自己。
甜點巨擎 Pierre Hermes 曾說:「Le sale nous nourrit, le sucre nous rejouit.」馬可龍的粉嫩與甜美之所以悅人,也許也正是這樣苦澀的奮鬥之中,好不容易得以捧在掌心中的,夙願得償的自由的味道。
而我總還是偶爾會回想起台北。
小時候我以為我只要點了半糖的紅茶鮮奶,就好似已經險損了一點我對於糖分的眷戀與依賴。卻原來整個台北本身就是過糖的,縱容而溫柔地對待著我。而也許也唯有直到我真正洗掉那些我所不知的糖衣,才得以發現我那樣的青春,過糖的青春,才是這座城市給予我最難以戒掉的,最甜美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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