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月,六月,七月...... 它遺棄我,我放生它;它留給我繽紛的夢境,寧靜的詩歌,溢出眼眶的海,捎來語意的風 ── 時間。我感其餽贈,遂報以畸零且各自悖反的感觸。三年不晚,夏季總是我最窩心的仇家。
近期忙碌,無暇沉思,許多事物就這麼拖著放著,忘了說了。音樂,電影,書,種種日常糾結與變化,只得緩慢整理補上。舉目一瞥又是喜愛的秋日,尚餘兩篇小說與幾封專欄書信還未與大家見面,我也想著寫點別的,或者,與我的虛構朋友們重新聚聚,洗耳恭聽牠們批評我如何是個守株待兔的慣犯。似乎藉由書寫,將枯燥的生活視為純粹且值得緬懷是可能的,而這個可能,大概是許多作者賴以行走江湖的鞋跟。
烈火情人
1
廚房的刀在呼喚血
我們就是十字路口
──《狂戀》Richard Siken
2
耽溺。壓抑。魅惑。
淒涼、甜蜜的深淵。
猶以酒窩作為性暗示。
暈眩。
(借一種形容:暈眩並非身體旋轉所致,
暈眩是思想和理智歸於虛無的空寂。)
漫舞至影框每個角落的獨特優雅。
3
不禁想起《霧港水手》Querelle 所言:「想被幹不需要去愛,想幹人卻必須愛人。」《烈火情人》即是一場追撞:他們同時渴望幹與被幹,但並不確定那算不算愛。在肉身盡壞與綻放肥沃之時,另一邊還有個正常生活,僅能以義肢履行。
4
於是拖著。一口氣換過一口氣,在火焰裡潛行。閉氣的時候他們看起來總是空蕩的,像一間蒙上灰塵的舞蹈教室。吸氣的時候他們灌飽了光,化為一種激情如燈塔旋轉,能刺瞎登頂者。他們的眼神是裂瓷,是狂喜震盪之後,依然晶瑩的虛脫。生命終將粉碎,心終將死,而他們是脫光了在其尖銳表面做愛的魂魄。
5
「受過傷的人最危險,因為他們懂得如何涉險以倖存。」如果你的過去是一片埋葬在餘燼中的廢墟 ── 切記,餘燼能燒毀一片原野,也能熟透一顆心臟,讓它以為自己仍溫熱的活著。仍可以賠上一切。
6
女人宛若祝融之災,來了又走了,最後獨自在房間流淚。男人在遙遠的地方坐下,凝望一張巨大的黑白照片,那照片像里爾克詩中的那面鏡子:「進入鏡中,進入你的凝望;停留在鏡前的,不說『是我』,而說『這是』。最後,你的凝望毫無好奇,就這樣一無所有。」
被餘燼吞噬之後,再不足為燃料,他們搬進無機的冷灰中,從此,受傷的人成為了傷痕本身。你在野外看著一地熄滅的痕跡,就會知道,有人曾在此過夜。
影裏
❝ 把自己悄悄挪至光的縫隙
讓陰影恰如其分碎在身上
最黯的那一塊,也剛好能遮蔽心臟
無人目擊
有什麼正自妳指縫流逝
妳就這麼完成了逃亡 ❞
──〈棄守〉布勒
1
一切是曖昧。開場的男人,踩著輕飄飄的步伐,彷彿被另一個幽靈借去肉體。收尾的男人,林霧覆蓋了面孔,不見不散。一切是渺茫。
2
以三一一海嘯為背景,電影沒有拍出災難的大景,取而代之是流離失所的預感:毀棄之物無法沉落為一種肥沃,惡土之上,即將打造新的海市蜃樓。人與人之間搖搖欲墜的關聯被捲走以後,剩下的是水。水的冷酷、黑暗、暴烈 ── 夕暮之夏,潮水如靜脈的血往深不見底的心臟流。
3
他們不約而同產生了凡常的疑惑:就這麼壞了嗎?城市壞了、世界壞了、愛與恨的羈絆都壞了...... 我們壞了。「看透一個人,不是只看見光照到的地方,還要包括他影子裡面最黑暗之處。」但為什麼要去看呢?如果今野真的擁有透視日淺的能力,他早早就會率先離去。到頭來的分歧是誰能忍受秘密與極限:留在谷底的無懼滅頂,留在岸上的不把自己的處境當作擱淺。
4
生機盎然的背脊是死蔭裡放生的花:長著青苔的朽木,盆栽裡枯盈不定的茉莉,上當的魚時刻奮力掙扎。屋內的蛇與暴力的吻。漂流木燃燒的像月蝕。
「青苔喜愛在倒塌而照得到陽光的大樹上生長,週而復始。你知道嗎,我們是站在屍體上面哦。」
那天穿越森林去釣魚的時候,日淺這麼說道。他輕撫大地的綠色毛皮,藉此親近陰晴不定的古老:樹倒,蘚彌漫而出,長則為草木,隨後是花與野獸之巢。生生不息。今野在早晨醒來以後看見日淺還在,那是一種比消失更神秘的臨場,他是否感覺繁榮人世的際遇不過一口長嘆。任誰的暫留與失佚,都無法是一場靈肉合一的歷史,而僅僅是斷代。是以,每個時代的人類都是宇宙洪荒中倖存的種族 ── 無憑無據的降落,互相毀壞。那是我們的平衡。
5
循環不滅。然而跡象將滅。最喜愛的一場戲是日淺與今野外出夜釣,他們升起火堆;兩人凝視火焰,卻只有一人哭泣。
總有人藏匿在影裏,而總有人怯生生舉起火炬,看看影子裡都寫了些什麼。
新橋戀人
1
七月重看《新橋戀人》仍然無比激動。它生著一雙疊影的眼睛,一隻名為親密,一隻名為暴力;當我們意圖測量其中一邊,另一邊將被遮蔽。然而,這雙眼能將骯髒和絢爛、犯罪與依戀等閒視之;是一種活活的眨:對著焰火流淚,墜入河水而寒冷,吸吐空氣之汙濁,經所有因敗壞而晶瑩的事物,伏躺夜裡的沙灘,盯著一路遠行的雙腳...... 是什麼在引領他們?是漸盲的米雪兒眼前濛濛飛動的光嗎?
2
❝ 有個某人愛你。
若你愛某人,
明天請對他說「天空是白的」。
若那個某人是我,
我會回答「但雲是黑的」。
這麼一來,我們就知道是誰相愛了。❞
唯有殘缺的地景裡他們的相愛成為可能。一方睡去、一方無眠幾乎是一場離別,卻也唯有這樣的愛適合流落街頭,而不適合被房間所豢養。時刻是激烈的。時刻是白天黑雲的。這是兩個生活不夠純粹的人,相擁而暈眩一場純粹的戀愛。
3
朱麗葉畢諾許飾演的角色總讓我深陷其中,不是自我投射的那種分心,僅是專注的凝視,從外面看,再從裡望外,好像我就是她,就在電影裡面,但我不知道她真正在想的是什麼,同時,我也遺忘自己的現實。和米雪兒一起觀看亞歷克斯的噴火表演時,火焰兇猛、迴旋、逼近,我真的哭了,眼淚一直掉,逐漸從毫無情緒的畏光反應中,生出新的感受。這是米雪兒的現場,亦是我的。只有當下。《藍色情挑》的茱莉坐在在巷口的咖啡店,撐著下巴,把咖啡倒入冰淇淋杯裡,望向外頭的吹笛手;而我正做著和她一樣的事情 ── 深陷。深陷於陌生的日常,一切平緩起伏,漫不經心。
她的模樣後來我都寫過。以她為中心放射的。或者收束的。一些極普通卻蘊藏無限孤獨的情境。某種朗讀,只有自己是聽眾;某種逃離,那卻顯然是個無人之境。在急馳的水面上,大聲對某人說:「我聽不見你!但你好美!」
經歷同在、方能營生的片刻 — 借用安溥的話:是世界上最具象的存在。
4
始終記得李歐卡霍說:「(電影對抗理性世界的)這個形式被投射出來的時候,它會是慷慨激昂的,以至於它必須得爆炸,進而灑了一地,變得沒有那麼美麗、乾淨。」
《新橋戀人》當然是美麗乾淨的,每一件層疊複沓的新鮮感與原始性,在爆落之前都曾紛飛如雪雨,引領我深陷:「就是今晚!」今晚就是新年。這份真誠的特質完全不同於過度包裝的虛假造物 ── 它讓你不去誤解每一種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