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今年發行之《高雄文學地方誌》合作專欄「現地創作企劃」)
rehearsal
在高雄的生活很呆。在哪裡的生活都呆,反正只要有一張床一盞燈就可以把日子渡下去。讀著那些童年時期就四處漂泊的浪蕩子寫出來的文句,對這個居住近二十年的城市幾無感情並不詭異,在熟稔的街上走來走去亦覺得遠方也不過如此,經過一些極其厭煩的場所還會想著若我是帶著宇宙級使命前來消滅人類的外星種族,肯定筆直盯著地圖放大再放大以一種暴躁語氣下達指令:都炸吧炸掉這些鬼地方。我會保留河岸電影館以及部分適合獨自晚餐的建築,為它們裝上浮球,等待海水倒灌,苔石滾落,氣流裡都是風沙。
是的,電影要繼續看,飯繼續吃,覺繼續睡。革命前夕依然冷靜,因為我不在乎城市的變與不變,像那些第一批在災難和競賽中死去的人,只把自己當作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情 ── 我不想假裝我關心任何事物僅為與其有關,只要試試就知道這樣不賴。高雄於我就像森林之於樹懶,我嚼著一些藻類,在落日時分以極限速度移動,臉上掛著滿足疲倦可是不太明顯的表情。聽力也不怎麼樣,別人說過的話,總是像壞照片那樣模模糊糊的;視力開始退化,同樣的途徑走了一年以後,不再舉目所見、晃眼張望,把雙眼瞇成縫,心思飄渺地瞪著現成景框,還原其骨架和圖層。我感到一種霧煞的無聊,一種怡人的休眠,大概就是淡定再加少許療癒的頹軟。所以要我書寫高雄的聲音地景,就好像忽然給了畫家一個巨大的展間,但那個畫家剛把顏料盤扔掉顏料吃掉,筆筒還拿來裝薄荷冰茶。
本來想寫電影院那黑盒子裡的畫外音,然而電影的時空總是如此封閉與散場後的脈搏難以互涉,而且我比較喜歡盯著銀閃閃的字幕們。後來想寫在高雄聽過的樂團表演和喜愛的歌,可是我對己身一池品味的重要性存疑,畢竟誰需要目睹你又在哪個次元維度把皮肉都融化只剩一具脆脆的骷髏。隨後我想,不如描寫一些「其實頻繁聽見但不常在意而且非常值得藉由此次書寫在意一下」的聲音。對我來說,那就是打字時的鍵盤聲。喀拉啪啦揩揩揩揩揩那種。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睡眠,我不確定會不會將有四分之一的歲月都在打字。我對打字有種盲目熱愛,如果目前沒什麼好寫的,我就會做起電子書摘。鍵盤與作者 / 顯示文字那種無意義的、沉寂的、飛快的三方對話,頗為吸引我成立某種症狀,再對其進行精密的病態觀察。但願這個題材不會太欠唾棄或者太具覆寫性。住在高雄北角一個兒童寫作者的普通日常描述。裡面短暫地提到根本沒臉見人的小說,以及夜有所思無趣橫生的寫作行為。
acoustic live
新讀的小說寫滿了打字機,描述它的磅礡與敏捷。我曾經想要一台打字機,但當我發現打字機擁有一種絕對要命的吵的時候,嫌煩,就不想了。打印發出的噪音破壞暗中才自在的寫作行為,字跡不可覆滅,換行猶如拉下鐵捲門,漢字系統還擺不上檯面。然而打字機的蒸汽時代風格仍使我著迷,彷彿寫出來的故事都會成為簡潔明快的密碼,一樁陽春的持刀傷人事件,或是林中小徑的指標。
我的無重力劇場箱子裡裝著兩個角色,其中一個為了向另一個索愛,極盡所能地寫情(色)詩投遞給對方,對方回覆:「你的字真的太潦草了,我完全無法理解,可以麻煩使用打字機嗎?」每一件不存在的情節來到我的手邊總會曲折晦澀起來。我在一間老旅社的玄關見過一台德文打字機,旁邊佇著支沒熄滅過的蠟燭,懷舊氣氛似乎有些過頭,讓我想起閃爍的默劇裡對準字母的手指。
我揣摩過虛構的聲響。螢幕亮晃,紙皮聒噪,按鍵彈跳不止,筆尖磨至斷水。或許整個過程只有自己是沒有表情的。我換過一些鍵盤,黑的白的,扁的方的,直到思索的速度反過來跟不上詞彙堆疊的里程。快速的敲打不一定是嘈雜的,但順遂的時候一定是安靜的。我在常去的書店碰過一個店員,她打字彷彿車禍,另一個就比較像筆錄。那天我買了一本書名裡有頓悟二字的詩集。頓悟聽上去如此強烈肯定有聲如同烤箱叮地響起,前提是我必須讓腦子充滿了風 ── 宇宙大霹靂在任何傳遞聲響的介質都還未誕生以前,大概不會有爆炸聲吧 ── 那麼也許我的頓悟是沒有聲音的。頓悟是聽見的開始,就像電影放映之前,所有燈源暗下。
如今已經不把鍵盤放在眼裡了。我打著流經的字,而看不清楚彈跳。它似乎也不把我當一回事,這台打不出 A 的鍵盤,反應慢得擺爛,經常少了注音腰部,好像我用五指輕功欺負它的穴道;切換輸入法亦無精打采,總是莫名其妙造了一串新語言,神經於是多斷一條。犯賤的鍵盤經常讓我想起學校裡的電腦課,那時眾人坐成矩形,此起彼落操鍊著英打的指尖反射,我聽見有人說,豆腐鍵盤難用死了,筆電的那種打起來會快得多。他對面的人說:都是習慣問題而已。斜對角的同學已經偷偷打起遊戲,砸出一盤崩潰的攻防,死命壓著 Z 鍵。我持續我正經八百的敲擊,假想面前是一列琴鍵(keyboard)── 這個字是一個和弦,那個句子是一道交叉爬音,只不過聽覺景色單調。我其實好恨鋼琴。比起手寫日記我更早開始做電子書摘,我有一字不漏的耐心,卻因此對毫無興趣的文本失去耐心。所以我好恨鋼琴和打字練習,盯著現成範例埋頭就是一頓苦打,就像更久以前反覆謄寫著切斷脈絡的圈詞,那種依樣模擬無比扁平,讓我窮困。成長的好處就是再也不必這樣 ── 早就不想這樣,可那是因為我習慣了仿製。我如實有一些自己的譜,部分是吵的,像熱辣辣的巴掌、疼痛的滑音、刻在樹皮或珊瑚上的名字與愛;部分是寂靜的,深陷的,纏綿的,像那些壓下去就不會再弓回來的記憶。
按下發布文章的同時我聽見鍵盤的嘆息,它和我一樣憎恨工作,這讓我有種弱弱相殘的感慨。一塊筆電在新的星期寄來,我掀開,看見纖瘦的字母們攜帶一抹實情:這鍵盤,就算壞掉也不會被輕易換掉。那些拋棄的鍵盤於是在黃昏回來找我,第一副有嚴重的油垢附著,第二副則塞滿結塊的灰塵,灰塵又由人類皮屑組成,所以一切來自我肉體的髒。黑色的鍵盤鬆得沒勁,乳白色的則按著有黏膩感,像在一團果醬裡跳舞。我存取過一張照片,是別在打字機上的一則便條,它寫:「dance first, think later」,我心裡說,你不懂,打字就是一種舞,唯一的節奏是我的語感,我的游移我的不假思索我的斟酌構成的平衡條件。清潔過的鍵盤沒了塵埃作為弱音器,午夜盛開之時,寫作將比金屬樂團更刺耳,比施工現場更惱人比尖峰高速公路更喧囂。我在桌上養著一窩瘋狗,不妨礙繼續幻想一台鏽蝕的打字機作為今年的生日禮物,最好是遙遠過去某個火山災害罹難者的遺物,這可以滿足我的末日景觀飢渴。所以我寫了一段小說情節:劇作家的筆電故障送修,她只好開始手寫劇本,朋友見此慘狀,開玩笑說有一台積灰的打字機可以借她;她說:「閉嘴,如果你拿來的話,我會把它從窗戶丟下去。」那天晚上,她夢見一台崩裂的打字機埋在火山灰裡。
許多夜裡我寫小說,根本就沒有什麼好寫的,只有幻覺的層次和鍵盤的即興頻率,我還是寫。就像剛才提到的片段,只因我發現習慣以鍵盤寫作之後的確很難去適應手寫,怎麼握筆就是營養不良。我從未收到過一台打字機,幸好沒有,如果我是一個二十世紀前半以打字機寫作而酷嗜深夜靈感的討厭鬼,那麼從窗戶被丟下去碎掉的大概就是我吧。
有了一台筆電的陪伴,將打字的雜音融入異質的環境方便許多。我搭過火車,踏進過一些氣氛疏鬆的早午餐店,還有播著詭異唱片的深夜咖啡館;斜倚電影院外,以及陌生的床舖。我寫。打字聲因此有了相對的高低錯位,有時我只見背光的字,有時覺得整個布景裡只有自己急需傾訴。可是對我來說,一切不太具意義,只是字彙的排列組合,一場優渥包藏敏銳的夢境。我也不是那種想到什麼刻薄語序就非得立刻寫下來的神經質,我沒有一個填滿得意句子的筆記本,但那不代表我是不即時的 ── 事實上,我似乎總是寫作同步於思慮,我寫完了這一句,然後才找出寫下一句理由,或者想了一個詞彙以後,逆推另個詞彙的理想位置,由其組成一種好看的樣貌,搭上契合的過門。我不寫草稿,並且從來就無能為力打金句,如果曾經有金,那不過是在虛幻支流裡的隨意淘洗 ── 平時的我,不大動腦,只有懶散,手機裡全是垃圾話和高中時期憤世嫉俗的廢文。那時,在手機打字是一種不舒適但便利的行為,觸控鍵盤細小,選字費勁,標點切換起來緊繃,經常打得手指都有些抽,才留下最後一句髒話收尾。剛開始用手機書寫,不外是掛在網上和舊友互相傳送著愚不可及的顏文字火星語以及無數難聽字眼,我打得慢吞吞,但心裡早就把一則訊息來回疾走數次,指尖就是不靈,還伴奏著嗶嗶啵啵的挑釁效果音,我有點氣,便跑到系統後台大罵一陣把鍵盤靜音掉,自此它就僅存極短的碰觸間一次微弱震動。然後我就像習慣了電腦鍵盤一樣,習慣了手機鍵盤,但並不是透過欠缺餵養因此極易枯萎的聊天室,而是我當時莫名地有種焦渴去紀錄所有平淡日常裡情不自禁、或者特別決然的時刻,那麼我就必須讓打字的行速跟上眼睛的描圖。連串震動透過螢幕扭絞著我的微血管,它們變成一種奔馳,一種沒有階梯的音樂。我未必完全理解仰漂的文字,可那些觸覺的頻率是如此切實,幾乎比起意識引導的情節,更具表現力,一種生產的痛。
很多時候我會搞混先來後到的問題,到底是有了敲打的聲音才有字句的數位身體,還是反過來。以物理常識來說,光速快過音速,眼睛總是比耳朵先接收文字單獨生下的哭,就像雷與閃電的關係;但是另一方面,輸入的動作才致使了字句的閃現。「同時存在」無助於我的疑惑,寧可相信它們是不止的循環。這件事讓我想起了在台北聽過的一場實驗攝影刊物發表會,裡面有組作品是在黑暗室內拍攝「快門聲產生的音波(錄音器材將其顯示於螢幕)」,拍攝「拍攝行為」的一種新呈現。乍看無聊不過我認為相當有意思,我那時想,如果什麼都沒拍到、依然一片漆黑該作何解釋:你(相機)發出了一個聲音,可是那個聲音沒有被自己看見(攝錄)。就好像我打了一個句子,產生一陣噪音,結果輸入鍵根本沒有待在空白文件上,於是我重打,但這次的噪音永遠不會跟上一次相同,且原因不是我自主刪除本來打好的文字 ── 那個句子於是不曾出現也不曾消失,它就只是敲打鍵盤的聲音,一如那張照片只是按下快門的聲音。它們是鬼,沒有形體,沒有畫面。
這掉落縫隙的結局又讓我預演起另一種情況。許久以前聽說過一場寫作表演,也沒幹嘛,幾個人席地而坐看某人打字,寫一篇小說的其中一章,電腦螢幕同步投影給觀眾,我不確定有沒有另一台拍攝鍵盤的錄影機。能夠保證的是,大家都看得見文字的生長過程,也聽得見鍵盤的話語,儘管無法錄下作者的腦迴路,依然是十分裸露的簡直是脫衣舞秀的倒帶。我想像自己經驗著這場表演,也許察覺了大家是多麼輕易就忘乾淨刪改或增生以前的句子原樣,也許察覺書寫的停頓是多麼顯而易見:鍵盤閉上歌喉,一個垂直線明確閃爍。沒有東西可以視聽,時態暫時沒有跡象,而就算作者重新開始,一切也依然是涓流的、復返的,一杯蒸發的水以及一顆滴汗的冰。我蜷縮回椅子,想著一些還沒被打出來的字。這是一場極為安靜的演出。
我盡量在日出以前去睡覺。夏天來了又走,見光死的季節像一張貼在臉頰上的臭皮膏藥。關掉電扇,熄滅電腦,環境音忽然就清澈起來,彷彿洗完澡走出霧濕浴室的片刻。過亮的早晨讓我失眠,再加上晴朗氣候的群情激奮與街底鼓譟的車,城市一天之始,我感覺靈魂蕭條,於是戴上耳機,聽著那常聽的一百三十首歌失去意識。那些歌和我走在路上、停在巷口、坐在長途車裡、疲倦到不想睜眼看書看電影時所聽的音樂,是一模一樣的。偶爾一種孤僻的雞湯會餵上我的喉嚨,但不得不承認它飲用起來自得其樂對症而不下藥 ── 我很懷疑,因為我喜歡與慣於寫作,以及總是隨身攜帶那一百三十首變幻莫測的歌,所以無論抵達哪裡、身處何處,我是疏離而自轉如常的。這並無好壞可言,只是難對人言。我活在一個裝填雜訊和回音的世界裡,由自我的反射與痕跡重構所組成,盈滿錯覺、幻象和新的運動模式所維繫的正常道理。我速寫這樣的世界,一邊產生著無限疊加的特效筆觸、綻放的迷離分貝。我寫作寫作,就像另一個人拍攝拍攝,演奏演奏。如此很好。
我沒有寫完那篇把打字機丟下窗台的小說,可是在緊鄰時空的故事裡,有個角色把它撿回來了:「她搬回城市邊緣的一間小公寓,那兒有扇面西的玻璃窗,懸空種植某種奄奄一息的帶刺植物。廚房裡掛著洗臉毛巾,浴室的鏡子邊吊著平底鍋,壞掉的打字機擺放在桌角,床墊以幾本又硬又厚的書撐高,她說這樣洪水來的時候比較方便漂起來。那天天氣很暖和,他們坐在窗邊,一動不動,聽著對街陽台的洗衣機解體般的運轉聲,沒去找貓。」
夢底默然,醒後節拍紛雜。鍵盤的音樂編輯成行彷彿一捲錄音重新讀取播放,啟動一日方寸。
二〇一九年九月